皇帝哼了一声:“前几日承乾和他三姑父引着康苏密来见我,那老胡一套一套的狂吹滥捧,可比你会说话多了。他说他从圣火中看到天启,朕乃是光明神转生,一生战无不胜,海内无有可堪匹敌者……”
当面扯谎,李元轨想。就这次唐吐之战,开局战况不明,唐军偏师野狐峡大败那会儿,康苏密就明显在观风望色首鼠两端,还暗暗庇护尊王以为退路。应该是直到李靖攻下伏俟城、慕容伏允逃窜以后,那老胡商才决心站到胜利者一方,再抓到尊王就直接把他卖给了唐朝廷,还是瞒着李元轨卖的……
“他心地不纯,我当然知道。可又有什么必要去苛求他一个异族商贾?我家自己的骨肉子弟,还不一样满是私心杂念?”皇帝说着瞪了李元轨一眼,“五万绢就把自己卖身给了商胡,你挺金贵的嘛!大唐开国之君的骨血,就值这么几个钱?”
我想错了,李元轨意识到。康苏密不仅是“瞒着我把尊王卖给朝廷”,他连我也一起卖了。
之后李承乾的试探和作态,也是因此而来的吧?皇帝父子无法笃信他的忠心,又要用他,又得防着他点,大概一直到启殡奠酒那一刻,他稀里糊涂地挺身阻止天子饮下那杯“毒酒”,这疑虑才彻底消除?
无论李元轨再怎么幼稚轻率荒唐胡闹,他也不会由着人戕害皇帝兄……他的异母兄长不知是否也想到了此处,脸色柔和了些,叹道:
“你少年意气,志在四方,这不算错。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和你一样,一天不骑马疯跑都闷得慌。可我赶上的是什么年月?天下大乱,遍地盗贼,烧杀抢掠,民不聊生!太上皇受命讨贼安定河东,倒是百战百胜,没打过败仗,有什么用?击溃一股匪徒,又有十股扯旗上了山,不然百姓也活不下去啊。仗是总也打不完,还越打越多,没完没了看不见头……”
“所以陛下劝谏太上皇,太原起兵,废杨家天子,又东征西讨统一江山,方才得来如今的太平盛世。”李元轨闷闷地说,“臣等幸逢清平,又幸投生天家,只应闭门读书,藻饰盛治,不当有其余非份念想。”
他是有些委屈负气的,皇帝自也听出来了,嗤笑一声:
“什么叫非份念想?你十四郎自幼勤学苦练文韬武略,想沙场立功,为我所阻,就觉得不平了?那我戎马半生,手创天军,如今不也照样被拦着,不让亲征不许打仗,我找谁诉苦去?别说亲征了,就那命李靖自吐谷浑直击高昌的谋划,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在沙盘籍账之间埋头筹算了多少日夜,寄予了多大期望,被你和你岳丈联手一谏阻,不也全白瞎了?唉!”
他举手一击栏杆,余音响彻,在四下里的狂欢声中仍听得清楚,显是胸中愤懑。李元轨如果想反驳他,言语是现成的,就是岳丈——咳,侍中魏征,那日在万春殿的谏诤:“陛下为天下主,当以社稷太平、黔首安泰为要。纵兵出战、谋攻退防,乃将帅职事,非人主所虑!”
但是李元轨并不想反驳。此刻不是君臣奏对,而是——如果能这么说的话——兄弟谈心?
楼下场中马球还在打,得筹比分不必看,也知道杨信之已经大幅领先。场边的乐工与观战卫队兴高采烈敲打鼓吹,只奏乐器不过瘾,有两队观众对着唱起军歌来,唱的是《剑器》的调子,歌词随风入耳:
“皇帝持刀强,一一上秦王……闻贼勇勇勇,拟欲向前荡……信手三五个,万人谁敢当……”
另一队也不甘示弱,依着原调子对唱:“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率率不离手,恒日在阵前……”
歌词都是军中流行的俚俗粗语,老兵们唱来称颂当年的小秦王——当今天子的。方才皇帝刚驾临时,场边太常乐工还奏舞了《七德》,原名《秦王破阵乐》,也是天子征战时军人父老的自发率舞。自贞观以后,李元轨不知听过看过多少次了,此刻却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能够遂心恣愿,他这二阿兄大概更乐意只做个军人,做个将帅,心思全用在运筹帷幄冲杀酣战上,逞强好胜,攻坚克难。这才是他的兴趣所在,也是他真正擅长的天赋。
大唐天子回过脸去,眼望栏外碧空长天,在喧闹不绝的人声中说:
“你生于帝室贵家,父兄功业昌隆,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弄什么建功立业,要什么冲锋陷阵打江山?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图个什么呢?战场上刀枪箭矢不生眼睛,谁认得你姓李还是皇子王孙?打仗打输了丢人现眼罢官下狱,就算打赢了,又能有什么好处?风餐露宿没饥没饱的,你现在年轻,不知道厉害,过了三十岁,谁不是一身病?跟着你上阵的兄弟儿郎要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你给不给?你能做主?去争去要吧,你父兄和朝廷宰臣看着你就是野心勃勃一天天扩充自己势力,直奔着谋朝篡位去了,你怎么分辨?你怎么自证清白?
“所以说,学什么文韬武略,奔什么出将入相,搏什么青史留名?生在这样人家,就得认命。你啊,趁着年轻,别想太多,就尽情享乐好了。娶个出身名门的美娇娘,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置几房姬妾,生几个儿女,闲了逗着玩,教教他们跑马射箭,将来膝前含饴弄孙。领个清闲差使,去封地之官,把庶务丢给长史司马去办,自己招几个门客名士,吟风弄月,对酒歌舞,踏春赏花,骑马行猎,怎么快活怎么玩。这种日子还没过够,人就老了,到时候别让自己后悔,就行了啊……”
一番话说完,兄弟二人相对无言良久,各自想心事。李元轨鼓了半天勇气,才试探地叫:“陛下……”
“嗯?”
“陛下方才说岳丈什么的……臣是否可去宗正寺传敕……天子已为臣元轨和魏氏金口赐婚?”
片刻后,皇帝的面孔终于绷不住了,笑喷出来:
“混帐!你倒会顺着杆爬!办什么差使也没见你这么会用心思!”
没拒绝,那等于默许了嘛……李元轨又问:“那臣写给康苏密的五万绢欠契,该如何处置?毕竟吐谷浑王孙已经找到……”正在楼下球场上撒开两腿跑得欢呢。
“那是你找到的吗?”皇帝横他一眼,“贪天之功,也不害臊!实话说,你那五万绢欠契,康老胡已进献给我了,从此以后朕就是你的债主……”
这句话没能说完,上楼木梯处传来脚步响,兄弟两人都扭过头去看。来人是个穿男装的宫婢,俗称“裹头内人”的,在梯口经内宦通传,凑近天子行礼禀报:
“奴婢自对面万善尼寺而来,皇后报说,年初感业寺临汾县主命案,或有重大转机。请圣上带同吴王,以及各项物证、康苏密等诸人证,择地对质。”
李元轨的心猛然一沉。耳听皇帝诧异道:“怎么这时候想起那案子来了?也好——别让皇后再劳动,走,过街去那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