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奉御到得承恩殿,连气都没喘匀,便揩揩脑门上的汗,开始给太子妃诊脉。尉迟越坐在一边看着,只见老奉御眼睛微眯,时而颔首,时而皱眉,心中不由忐忑。上辈子林奉御信誓旦旦说太子妃调理了两年已无大碍,可以怀胎,后来果然很快便成孕,可胎却没坐住。第二胎的时候沈宜秋便万分小心,前三个月几乎是躺在床上未下地,安胎汤药一日不辍,谁知到七个月时,她却忽然临盆,熬了一日夜,娩下的孩子却没了生气。想到此处,尉迟越眸色一暗。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吐蕃大举进犯,安西节度使趁此机会扯起反旗,青州流民叛乱,两代人数十年的积弊一时间向他压来。就在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他案头的时候,便有黄门来报,皇后临盆,娩下一个死去的男婴。他默然良久,最后还是拿起战报,连夜召宰相至太极宫商议,只叫尚药局的所有奉御医官都去她宫中待命。第二日他赶至她殿中,只见帘幕低垂,帷幔深深。他走到她帐幄前,刚要伸手,她从帐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摇了摇。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陛下恕罪,妾没能保住皇子。”她没有哭,也没有诘问他何以来得这样迟,他准备的解释全都没了用武之地,只能握住这只冰凉苍白的手安慰她:“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她沉默半晌,最后道:“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尉迟越抚了抚额角,那时候他固然难受,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于她的通情达理,庆幸于她的深明大义。这段往事被他埋在心底,他不是个喜欢找不自在的人,边情紧急,他有无穷无尽的国事要忙,政务很快便将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再后来,其他孩子的诞生逐渐冲淡了丧子的恸。可沈宜秋呢?陶奉御清了清嗓子,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当下。尉迟越的目光落到沈宜秋伸出帐外的手上。这只手纤细洁白,不像后来那样消瘦,手背上也没有那么冷的青色。重来一世,他们还都年轻,很多事还未发生,很多错误还可以避免。尉迟越耐着性子等了半晌,老医官却只是搭着太子妃的手腕,眯缝着眼睛,神情莫辨。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陶奉御,太子妃如何了?”陶奉御收回手,作了个揖道:“娘娘脉动起伏,虚弱无力,深沉难辨,似有虚寒之症,需细细调养。”沈宜秋道是。这与林奉御当年的诊断一般无二,尉迟越正要点头,那老奉御捋捋白须,接着道:“敢问娘娘,近来是否在服药调养?”沈宜秋的声音从织锦帐幔中传出来:“陶奉御医术神妙,我确在服药。”陶奉御皱了皱眉:“娘娘的药方可否借老仆一观?”沈宜秋便即吩咐素娥去取药方来。陶奉御将那药方细细看了一回,摇摇头道:“此方虽能见效,却有操之过急之嫌,待老仆略改一改。”尉迟越忙命宫人取笔墨来,陶奉御提起笔,删去两味药,又添上四五种,然后道:“老仆添了几位温补药材,娘娘先服上三个月,老仆再与娘娘诊脉,届时再行添减。”他对沈宜秋道:“娘娘饮食起居上也需多留意,寒凉之物少用。此外闲来无事时可多走动走动,让血脉畅通。”沈宜秋道:“有劳陶奉御。”陶奉御行了个礼道:“不敢当,老仆这便告退了。”说罢看了一眼尉迟越,一脸欲言又止。尉迟越会意,跟着老医官出了承恩殿,走到廊下。陶奉御道:“殿下恕罪,有些话,老仆不便当着娘娘讲……”尉迟越方才便觉他藏着掖着,平静道:“陶奉御尽管直言。”陶奉御白须抖了抖,脸上现出难色,不过还是一咬牙道:“娘娘体虚,年纪又小,不易成孕……”这些尉迟越早就知道了,也不以为怪。陶奉御又道:“一来是不易有孕,这便罢了,若是勉强怀胎,恐怕难以坐住,倒是容易反复滑胎,老仆斗胆一言,还望殿下莫怪,娘娘眼下的身子,恐怕不宜行房……”尉迟越却是微微一怔,上辈子林奉御却是从未提过此节,他还特地询问过,林奉御向他确保无碍。陶奉御见太子沉吟,以为他不快,不由冒出冷汗,但他为人耿直狷介,又见太子妃与家中最小的孙女年纪仿佛,便忍不住说出了实情。正惶恐间,太子却道:“多谢陶奉御据实相告,敢问奉御,此脉象难诊么?”陶奉御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一五一十道:“回禀殿下,娘娘的脉象清楚无误,便是出师年的新手,也能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