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小铜刀”泡了二十斤豆子,四更时,推着上面放着一应东西的小土牛,去到豆腐房。“蝎子”见他回来且又开始磨豆腐,愣一下,装好人,说想着“小铜刀”又没犯啥罪、这几天就该回来嘞!又问他在公社受没受罪。“小铜刀”故意气他,说在公社不干活、还吃好面馍、比在家还享福哩、他就不想回来!“蝎子”又回他咋回来的。他说是春光骑着洋马车把他接回来的,又说“你不知坐春光的车有多得劲”!喝罢汤,“蝎子”便去到华印家,把这些话说给了华印。华印当晚又汇报给了汪书记。汪书记觉得让不让“小铜刀”回来是书记的事,春光这样做是蔑视他、是想当书记的野心的大暴露!汪书记窝了一肚子火!这日,小晌午,“小铜刀”正在当街卖豆腐,一个社员打他跟前走,让他一会儿把豆腐车往北推一推,说自己要回家舀豆子打豆腐。“小铜刀”见这一片没人打豆腐了,便把车推到了书记家东岗下的路上。这时,汪书记领着华印、高峰、程旋、关仁出西面过道过来了——他领着几个干部检查完北面及春光队里的大粪池,这会儿要去捡查东队的大粪池——“小铜刀”看见了大队干部,愣一下,赶紧推着车往北走几步,往西看,见岗上的一家房子影眼,怕打豆腐的人看不见他,便拉着车退几步。恰在这时,他看见那打豆腐的人端个碗走岀了大门楼,便朝西拉着腔吆喝一声“热豆腐”,然后下意识地瞥书记一眼,停了车,看着西边,等着那人来打豆腐!汪书记见“小铜刀”正往前走、看到自己后却退回来了、并且还迎着自己的头吆喝“热豆腐”,觉得他是对自己处理他不满意、挑衅自己哩!心里窝的火便腾地蹿万丈!他侧身拗头往前走几步,站岗上,怒视着“小铜刀”,斥责道:“你对着干部吆喝啥?唵!哪个干部要打你的热豆腐呀?唵!你给我爬一边吆喝去!”“小铜刀”愣那了,好大会儿才回过神来,因论辈该喊宏泰“叔”,便强笑着说:“叔,我咋又惹你生气嘞?”汪宏泰猛一声,道:“谁是你叔呀!”这程庄的习俗是非亲的小辈兴和高辈打渣子,“小铜刀”想以此缓和气氛,便笑说:“我喊你叔,你生气!那吧!你喊我叔,中不中?”汪宏泰骂道:“说恁娘那腿!”这“小铜刀”是“西门”的人,岀蛋泡就霸道,不过是自打汪宏泰当上书记后,才把他当人看,如今见他张口就骂人,那霸道的本性又露出来了,不由得往西跨一步,怒视着汪宏泰,声虽不高,势却凛人,道:“你咋骂人呀!”汪宏泰又往前跨一步,厉声道:“骂你咋啦!唵!你刚才为啥往北正走哩,看见了我,又退回来,对着我的头吆喝热豆腐呀!我看你是专门朝我挑衅哩!”“小铜刀”不忿地“嗯”一声,说:“我为啥不能退回来呀?唵!这是你的皇王禁地呀?唵!我退回来是为了卖豆腐!”华印说:“哪有人来打豆腐呀!”“小铜刀”知那个打豆腐的人已经岀门楼了,在往西看的同时往西一指说:“那不——”忽然“啊”一声、目瞪口呆了,手也扎煞着定格那了!怎么不见了那人呢?众干部也往西看,不见一个人,都问:“人呢?哪有人来打豆腐呀?”汪书记得了理,怒道:“人呢?唵!你一肚子是瞎话!分明是对大队处理你不满意,见了干部故意吆喝着气人、泄愤哩!”“小铜刀”看着西面,大惑不解地喃喃道:“哎!人呢?我明明看见他出来啦?咋——”汪宏泰猛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别装嘞!你是仇视干部哩!”“小铜刀”说:“我咋仇视干部啦?你别拿大帽子压人!政策允许搞小副收,我靠手艺吃饭,不犯法!”汪宏泰吼道:“有人给你撑腰了是不是?”说着,看着华印,指着“小铜刀”,道:“把他的豆子没收了!看是政策允许!或是我当家!”华印便走过去,掂起车上的豆袋子。“小铜刀”抓住袋子往后拽!只听“哗啦啦……”响,袋里的豆洒一地。华印看着豆,愣住了;“小铜刀”掂着空袋子,怒视着华印!高峰,程旋、关仁看着豆子,直咂嘴!书记也愣一下,遂又令华印把“小铜刀”土牛上的辣椒罐掂走!说不能叫他再辣人!华印又上前要掂辣椒罐!“小铜刀”抓住华印的后衣襟,往后拉!华印往前挣!这时,“小铜刀”忽然想起了自己有保证书那“免死金牌”,遂大声喊:“凭啥不让我磨豆腐!我有领导写的保证书!”华印一听“领导”二字,顿时不挣了,转身惊讶地看着“小铜刀”。“小铜刀”也松了手。汪书记以为是公社写的保证书,在心里“咯噔”一下,问:“谁写的保证书?”高峰、程旋、关仁往前走几步,看着“小铜刀”,急着说:“啥保证书!快拿出来!”“小铜刀”撑开袄襟,从贴身兜里掏出来那保证书,举起来,晃着说:“这是啥?我能哄恁呀?唵?”高峰、程旋、关仁离得远,看不到上面写的啥,都伸头瞪眼看。华印站在纸背面,也不知写的啥,猴急!书记愣会儿,令华印:“要过来我看看!”华印伸手夺!“小铜刀”忙缩手,说:“恁撕了咋弄呀!”高峰笑说:“恁些人看着呢,即便撕了也知你有张保证书!”“小铜刀”愣那了!华印趁机上前劈手夺过那保证书,跑到旁边,速看后,“嘿”地一笑,走到岗上,把它递给了汪书记。汪书记看后,瞪一眼“小铜刀”,冷笑着“哼”一声,道:“我还当是皇王圣旨呢!原来是这东西!”说着,“哗哗”把纸撕烂,团成蛋,砸向“小铜刀”!高峰、程旋、关仁惊惑地看着书记的脸。华印“哼”一声,对他仨说:“不抵啥事!那是春光写的保证书,让’小铜刀’磨豆腐!”程旋明了地张嘴点头“噢噢”着;高峰木沉着脸,不吭气;关仁咧着嘴“嘻嘻”笑!“小铜刀”瞪一眼汪书记,想:把撕烂的保证书拼一块,不仍然是“免死金牌”吗?于是,他便去捡那纸蛋!书记似乎不解气,想撕烂也不能让你捡!于是便大声咳嗽一声,在华印扭头看的当儿,给他使个用脚跐的眼色!华印赶忙用脚跐那纸蛋!,!这当儿,只听书记背后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众人往西看,只见春光过来了——原来他也跟着汪书记检查大粪池,刚才检查完本队的,去到牲口屋看牲口,现在过来了——此时,“小铜刀”看见了春光,就像被骗者看到了骗子,等他走到岗下时,指着他,怒道:“你骗我!我只说你写的保证书是免死金牌,谁知连一张擦屁股纸都不如!”春光诧异地看着他,问咋啦?“小铜刀”说:“你说咋啦!”说着,指着地上的豆子和被华印跐烂的纸,说:“人家不让磨豆腐,把保证书也撕嘞!”春光往地上一看,顿时,一股怒火往上蹿!这弄洒的不单单是豆子,更是对他队长、副书记的蔑视!撕的不单单是一张纸,更是他有尊严的脸皮!他愤怒地扫视着那几个干部,威严地问:“谁弄洒的豆子,撕的保证书!”汪书记怒视着他,道:“我!”春光也怒视着他,问:“你凭啥那样干?”书记说:“你说凭啥?你明知是我把’小铜刀’送公社的,却不吭气把他领回来;明知我不让他磨豆腐,却叫他磨,并给他写了保证书!这不是明着和我作对吗?”春光说:“’小铜刀’是公社让我领回来的!党的政策允许个人搞小副收!我给你提醒过让’小铜刀’回来磨豆腐,你不图口!队里牲口急需渣!我让他磨豆腐,他不同意磨,我给他写了保证书!这些有啥错!”汪书记往前一蹦说:“你狡辩!你胡来!你猖狂!你说政策允许搞小副收嘞?你拿出来文件让我看看!”说着,指着春光说:“我能不知道你想的啥!你把’小铜刀’弄回来,是为了让大家看看,你在公社中、早晚也得当书记!”说到这儿,又拗头侧身往前一蹦,猛一声说:“你休想!在程庄,能当书记的人还没出生呢!”春光冷笑着“哼”一声,说:“那是哩!书记就是恁的祖上事业!”说罢,来回看着众干部,说:“’小铜刀’不磨豆腐,牲口就缺料,就瘦得干不动活,明年春耕时我套恁拉犁呀?事没搁恁头上,恁是不疼不痒的,只会讲大道理!”停一下,又说:“豆腐是我让’小铜刀’磨的!岀了啥事,由我负责任!”说罢,从华印手中夺过袋子,蹲地上,放下袋子,撑开袋子口,捧着地上的豆,往袋里装,到末了,又一粒一粒往袋里捏。“小铜刀”、华印、高峰,程旋、关仁都看着春光收豆子。汪书记瞪着他,停会儿,令华印把烂纸捡起来。华印不解地看着他。书记说党的政策没松动,春光造谣,那烂纸上的字便是证据!华印便去捡那烂纸!这时,“小铜刀”想:他捡走那烂纸,上级若追究自己多泡豆子的责任,自己没有了那保证书作免死金牌,责任不就是自己的了吗?于是他便抢上前,捡起了那烂纸。华印去他手里夺!“小铜刀”这手倒那手!春光见状,说:“给他!”“小铜刀”说:“给了他!我咋弄!”春光说:“我再给你写一张!”“小铜刀”说:“真的吗?”春光说真的!“小铜刀”迟疑一下,便给了他!华印把它递给书记。书记把它装兜里,瞪春光一眼,气呼呼的往东检查东队的大粪池去了。华印、高峰、程旋、关仁也跟去了。春光捏完豆,起身把袋子放在小土牛车上,拍拍手上的土,看着“小铜刀”,说:“趁着社员才放工、人多、好卖,你快去卖吧!”说罢,撵干部去了!“小铜刀”叹一声,又朝西拉着腔吆喝一声“热豆腐”!刚落音,那人便端着豆碗出来了。等他到跟前,“小铜刀”问:“我刚才明明看见你出了门楼、咋一眨眼又不见你的影嘞?”那人是个老滑头,刚才出门楼听见“小铜刀”和书记在吵架,想去了不劝架不好看,劝了不定哪句话不对谁的味,好闲事不如赖不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又回门楼了,听到不吵了,便又出来了。如今听到问,他嘿嘿”笑着说:“我出门后,发现端个空碗,又回去舀了豆才出来!小本生意,赊账咋弄吔!”“小铜刀”又叹一声,说:“因为没看到你,让我和书记生场大气!书记说我故意气他哩!”那人又是“嘿嘿”笑!这夜,春光又写张保证书,送给了“小铜刀”。次日,汪书记骑车去到公社,给党委书记告了春光三项罪:一是搞非组织活动,私自把“小铜刀”领回家;二是充当资本主义的保护伞;三是工作没能力,致使队里的牲口垮台!他当做罪证让党委书记看了那张拼贴在一张纸上的保证书,要求党委撤春光的职!党委书记看后告诉他,政策真的松动了,要他转变思想,用新眼光看问题,顺应时代潮流!他接过保证书,装兜里,违心地答应着“是是是”!便走了!汪书记唉声叹气地往家骑着车,把那纸掏出来,团成蛋,扔沟里,想:看起来,时代要变了!:()大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