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施黛不假思索,双目微亮:“想。”念及昨夜江白砚说过的话,她惑然追问:“你不是说,要等绣完再给我看?”江白砚只笑:“你不试试,不知是否合身。”施黛恍然明悟。都说量体裁衣,要做衣裳,第一步肯定是丈量尺寸。江白砚缝制婚服时,施黛不在身边,他应是循着记忆,裁了个大概。喜欢的人亲手为自己缝嫁衣,无论是谁,都会打从心底觉得欢愉。施黛不掩期待,踮一踮脚尖,发髻悠然晃荡:“嫁衣在这座宅子里吗?”江白砚颔首,握起桌上的灯烛:“随我来。”施黛小小欢呼一声,跟在他身侧。卧房外是笔直的暗道,两侧分布有数间小室。烛火照亮狭窄长廊,施黛左右环顾几l眼,见江白砚打开一扇房门。这里太安静,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像垂死的哀鸣,挠在她耳膜上,莫名不安。随江白砚进入房中,施黛一眼望见桌上平铺开的红。心口似被猛地一撞,她蓦然顿住。嫁衣殷红,灼灼夺目,锦缎穷极奢丽,衬以点缀的圆珠,如霞光万道,琳琅生辉。刺绣尚未完工,剩余大半空缺,却已胜过施黛曾见过的各式婚服。被鲛泪缀满的嫁衣,举世难寻。她的指尖轻轻发颤。“刺绣用的是龙凤花鸟,听闻贵女出嫁,多为此图。”江白砚侧目望来:“你可中意?”施黛不答反问:“这些鲛泪——”她最懂江白砚的心思。春分夜,得知容器真相、被“施黛”背叛舍弃后,他大抵是落了泪的。可独独一两次流泪,哪积得下这么多珠子,下意识地,施黛想到江白砚身上自虐的伤。他胸膛上的伤口,每一道都又深又狠。施黛握拢掌心:“这些鲛泪,全是你的?”“嗯。”江白砚扬唇:“喜欢么?”其他鲛人的泪水,不可能出现在施黛的嫁衣上。他语气泰然自若,眼里是纯然的期许,施黛一时心软,没了教训他不可自伤的底气:“……喜欢。”两个字出口,施黛音量小些,尾声涩然:“以后别这样了。”她没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偏爱,视线落在嫁衣上,心脏仿佛分作两半。一半鼓胀充盈,往外沁出饴糖,另一半浸在苦水里,体会到涩然的酸。两两相较,心疼占多数。江白砚笑意加深:“你试试,我候在门外。”他知晓男女之礼,不愿冒犯施黛,离开小室,关好房门。江白砚走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房中骤然静下,落针可闻。施黛垂头,指尖触到嫁衣上的鲛泪。冷如寒雪,莹润生光,然而初初落下时,它应是滚烫灼热的水珠。江白砚掉了这么多眼泪。她怔然失神,有些透不过气,食指往下,碰到一只被绣出的雀鸟。江白砚送她的桂花香囊,仍被施黛挂在腰上。比起香囊,他在嫁衣上的绣工精进不少,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勾描出栩栩若生的花鸟图,红花绿叶,盎然蓬勃,不失端雅绮丽。这是被全心全意制成的事物,值得被好好珍藏。“江沉玉。”施黛问:“你不会一边绣嫁衣,一边掉眼泪吧?”门外的江白砚沉默好一会儿l,嗓音才低低传来:“怎会。”施黛摸了把鲛泪,脱下襦裙,开始试衣裳。婚服是上下连裳的宽袖长裙,外罩一件大褙子。她穿得小心,唯恐把哪儿l折腾坏,忽而听江白砚道:“我体内的邪气——”施黛动作微僵:“怎么?”隔着木门,他的声音稍显模糊,听不出情绪:“邪气不知何时出体,若有那一日,你留于我身侧,必受牵连。”施黛凝眸。听江白砚的意思,他下一句话……该不会是让她离开吧?“停停停。”施黛立马制止狗血八点档的剧情展开:“你都让我穿嫁衣了,还打算赶我走?”江白砚低笑一声。“没让你走。”他道:“我做你的替傀。”施黛:……每一次,江白砚总有远远超出她想象的言论。她眉心跳了跳:“你,做我的替傀?”“嗯。”江白砚如常应她:“若我为替傀,你所受之苦,皆由我承。一旦邪气缠身,我丧失神智……”他声音很轻:“不会伤及你。”替傀术,施黛没真切见过,但对它并不陌生。江白砚当了邪修多年的替傀,对这类邪术深恶痛绝,到今天,却主动向她提出。——只要两人绑定此法,就算是侵占他躯体的上古邪祟,也奈何不了她。施黛毫不犹豫:“不要。”婚服厚重,被她穿上,透出丝缕寒凉。施黛望向襟前与袖边的鲛泪,火光掩映下,圆珠光晕流转,有如星河倒泻。“江沉玉。”她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考虑自己?”用泪珠给她做嫁衣是,心甘情愿做她的替傀也是。不管什么时候,江白砚总把他自己放得很低。
“我想成婚,是因为你。”施黛道:“没有你的话,这件衣裳就没有意义了。”门外,江白砚倏然撩睫。施黛喉音清越,平素脆生生清泠泠,眼下带了决然的冷静,仿似劈开暮色的一抹月华。她说:“我喜欢——”三个字堪堪吐露,戛然而止。紧随其后,是她生涩的、轻柔的音调:“我爱你啊。”爱为何物?在此之前,施黛对它的认知颇为模糊。比起爱意,“喜欢”更简单直白,也更容易说出口。她喜欢孤儿l院里的老师和志愿者,喜欢在雨天一个人发呆,喜欢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可要说“爱”,似乎与之并不相称。这是一种更浓烈的情感,被铭刻于心,像炙热的火。施黛的尾音犹在耳畔,江白砚倚靠门边,轻抚腰间断水剑。心绪不稳时抚摸剑柄,是他从小的习惯。施黛说爱他。对于这个字眼,其实他未尝洞悉清明。在江白砚看来,他对施黛怀有怎样的情愫,爱便是如何。所有的爱意,都与施黛相关。想来奇妙,他往日对情爱一事嗤之以鼻,而今却贪恋万分。即便施黛挥刀入他心口,江白砚也甘之如饴。人人都有一死,由她给予的死亡,未尝不是幸事。江白砚只求,她别憎恶他,别不要他。喉间溢出近似气音的笑,少年瞳底暗潮汹汹。“我知道,”他轻声开口,宛如自语,“施黛爱我。”施黛披好外衫,语调轻快含笑:“当然啦。最爱你了。”房中没有镜子,她只得低头打量一遍。长裙略显宽松,好在影响不大,套上外衫,有点儿l逸态横生的意趣,飘然若仙。江白砚看见,应当会开心。“我穿好了。”施黛把碎发撩到耳后,露出明耀精致的整张侧脸,压不下笑意:“你进来吧。”她说得欢快,下一瞬,笑意停在唇边。——排山倒海的灵气轰然而至,如浪潮席涌,灌满整座宅邸。一声巨响穿透耳膜,施黛用了好几l息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坍塌损毁的声音。听上去……像不远处的墙壁,或门。谁做的?心脏闷然狂跳,古怪的预感攥上胸腔。施黛顾不得更多,提起裙边行至门前,没来得及开门,便见门上浮现繁复纹路,以一点为中心,朝房中漫延。是个困阵。灵气缠结如蛛网,包围整间小室,把施黛禁锢其中。房门打不开。施黛咬牙:“江沉玉!”江白砚声线沉凝,冷静得异常:“我在。有人来了。”他掀起眼皮,眺望廊道入口。入口的暗门被巨力强行震开,与墙体一并碎作齑粉。灵气源源不断汇进来,似风起水涌,沸沸汤汤,绝非一人之力。来这里的,不止一个人。——镇厄司。施黛何其颖慧,当即猜出门外的境况,用力捶打门板:“你困我做什么?”江白砚不必回答,她知道答案。看阵势,镇厄司来了不少人,其中不乏高手。目的只有一个,围杀江白砚。无论是生是死,江白砚不可能让她入这滩浑水。在世人眼中,施黛是施敬承之女、镇厄司前途无量的符师,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必定为正道不容。他声名狼藉也就罢了,哪会把施黛拽进泥里头。这恐怕是上古邪祟安排的最后一场大变。引正道围攻,令江白砚无路可退,恨意越强、杀念越重,邪祟越容易占据他识海,取而代之。江白砚走不了。“若我回不来,你便称遭我囚禁,强留你,是我一人所为。”江白砚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平静无波:“房契在卧房柜中,下有积蓄可用。你不嫌弃,随意拿去就好。”施黛凝结灵气,与门板相触,被阵法震退数步。江白砚有意困住她,阵法精妙玄奥,想必早早做过准备。她眼眶发烫:“你把门打开。”江白砚拔剑出鞘。他和施黛起得晚,又在卧房待了好一阵子,当下天色渐暗,临近傍晚。暮色沉沉,晚霞是血般的腥红,透入几l点微光。断水嗡鸣不休,识海中的邪气不受控制,又一次撕裂剧痛。江白砚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若我回得来——”施黛凝神聚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探查困阵的结构。再复杂,她必须把它解开。一门之隔,垂目想起那件嫁衣,江白砚没往下说。刹那寂静后,越来越近的凌厉杀意里,施黛听见他的低语,字字清晰。第一次,江白砚对她笑道:“我爱你。”爱之一字,情到浓处是灵丹妙药,亦可化作夺人性命的刀。此生有幸尝得一回,是甘甜桂花香。江白砚冷然抬眸,暗道入口处,已有人影攒动。“邪物。”为首之人与他遥遥相对,亮出镇厄司木制腰牌:“还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