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顺四十八年秋。
日头高挂。虽然夜露已经日渐凉寒起来,可午后时分万里无云,阳光还毒得很。官道上许是才走过车队,空气中还弥漫着尘土的味道,呼吸起来不那么舒畅。
一行锦衣人被晒得口干舌燥。
“不远了。”为首的数人中,最年轻的那个抹抹汗,抬起鞭子指了指,“前面应该有个茶棚的……”
这少年是个半大小子,容貌秀丽得有些雌雄莫辨,已该是变了声的年纪,却音色尖锐,比寻常少年音调高上几分。话音才落,已经瞧见了那茶棚的角。
“我就说了不远了。”少年高兴起来,一夹马肚,率先向前去了。
余人骂着“小安,你抢什么,茶铺又跑不了”,说笑着夹马跟上。
茶铺凉棚下,伙计正给一个女客说话:“……下一个岔路口,一定走左边那条路,右边那条也通长沙府,但就绕远了。”
女客还要细问,这厢马蹄声急,小安疾驰过来,茶铺外一个急勒,马儿便一个稳稳的急停。
这一手耍得漂亮,茶客里便有喝彩的。小安得意,跳下马来,尖着嗓子喊:“店家!”
那女客梳着辫子,年纪与这小安相仿,还是个少女,见这少年马术精湛,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小安话音未落,伙计毛巾往肩上一甩,已经高声应着快步走过来。小安看过去,那少女转回头,只叫小安瞥见一眼俏丽的鼻梁和侧脸。
有点黑,小安心底闪念。他从前在内院里行走,见的姐姐们个个白得像水豆腐似的,养得他看女子的眼光不免有些挑剔。
伙计带着笑迎上来:“客官里面请。”
说是“里面”,接了缰绳交给小厮,却把小安往凉棚下引。这时节,只要没了毒辣的阳光,便清风徐徐,舒爽得紧。凉棚下正好。
片刻间小安的伙伴已经追上来,一个胖壮的跳下马来喊:“店家,上壶凉茶先,这嗓子要冒烟了!”
小安坐在那里把花生米抛进嘴里,笑道:“已经上了!”又骂:“嫌我急?我不急,你能来了坐下就有茶喝?”
那胖壮的上来朝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子,小安机敏地一缩脖,闪开了,抬脚踢他,露出了皂面白底的靴子。
“反了你,”胖子笑骂,“还敢踢你康顺哥哥!”
又有人道:“别闹了,永平,你管管他们。”
这群刚落座的男子皆是青壮之年,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他们穿着锦衣皂靴,做派却不像什么少爷公子,相互唤起来,皆是“小安”、“康顺”、“永平”这等吉祥意味的名字。伙计端着蜜饯干果过来,眼睛一扫,耳朵一竖,听了两句,心中有了数。
豪奴。
贵人门下的豪奴,鲜衣怒马,常常比寻常富户穿得都鲜亮。
这群豪奴中,被唤作“永平”的是个年在弱冠的青年。他生得俊眉修目,容貌原该十分英挺,眉间却笼着一股阴厉之气,脸上一丝笑容没有,便平白减了三分英气,添了三分寒意。
那小安年纪最小,皮得很。他从前是内院里行走的,身份也有些特殊,所以虽年纪小、功夫也弱些,旁的人却不敢轻慢他,反而与他十分亲热。
只他却只肯听永平的话,旁人拿他十分没有办法。
到永平终于开口,淡淡说了句“别闹了”,这皮猴子才安静下来。却又用胳膊肘拐康顺。
康顺问:“干嘛?”
小安挤眉弄眼,朝一个方向支支下巴,放低声音说:“你看那个小姑娘。”
大家顺着他下巴支的方向瞧了一眼,都笑了。康顺更是噗地差点喷出一口茶:“小姑娘?你才多大,好意思说人家小?”
小安梗着脖子说:“她肯定没及笄,我马上就十五了,绝对比她大!”
康顺笑着又要撸他脑袋,小安恼起来,捶了他好几下,恨恨道:“别闹!你看她,带着白蜡杆子呢,练家子。”
他口中的“小姑娘”,便是适才向伙计询问长沙府怎么走的少女。
她背对着小安这一桌人,勉强能看见个侧脸,的确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削肩细腰,身形窈窕。身侧的长凳上搁着一条齐眉长棍,小安让大家看的,正是这长棍。
“那当然。”康顺道,“要没点功夫傍身,一个小娘子敢自己出门?”
他们坐下有片刻了,少女那一桌始终只有她一人,也只有一个杯盏,显然是孤身行路的人。
小安年纪最小,功夫又最弱,忽地遇到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又会功夫的,心里不免痒痒。一会儿问“你说我和她谁厉害?”,一会儿又问“要不我去找她切磋一下?”,嘴上念叨着,屁股便坐不安稳,大有立时起来找那少女较量一下的意思。
永平瞟了他一眼:“老实点。”
小安便只能老实了。
众人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