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虞穗穗以为他是在看自己。怎料谢容景只扫了一眼,就意兴阑珊地移开了视线。在红月的光辉下,他的侧脸如精魅般妖冶。……虞穗穗跟着一群小魔族走过魔宫,走过灵田,停在喧嚷热闹的商业一条街前。魔界其它环境都变差后,就显得商业街格外纸醉金迷。月光照入灯红酒绿的软烟香土,空气中弥漫着婀旎的脂粉气。“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有人和虞穗穗搭话:“人类,你现在是几重,可有什么特长?”说话之人虞穗穗认识,是她曾经在天照门时期的某个属下。这么久过去,对方早从小侍女变成了商业街上的小管理。听对方的语气,倒像是对魔界很有归属感……甚至忽略了自己也是人类。穗穗于是礼貌地表示自己现在三重,至于特长……好像也没什么特长。“祛尘决会吗?”小管理心下了然,“若是会的话,可以负责魔宫偏殿的日常除尘工作。每周上五休二,每月三百块灵石。”说来这些诸如“上五休二”,“做六休一”的句式,最先还都是从虞穗穗嘴里说出去的。连为数不多的演技也懒得再维持后,她就彻底放飞了自我,偶尔会冒出一些非常现代的词组——总归谢容景脑子比较好使,不会听不懂,他们可以无障碍交流。如今看到整个魔界仍旧在学她讲话,便觉得……还挺新鲜。在魔宫的话,定是能经常见到大反派。虞穗穗对这个安排毫无异议:“好呀。”小管理点点头,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支笔:“那登记一下吧,你叫什么名字?”穗穗犹豫了。她在直接说出本名和再观察几天中选择了后者:“余小雨。”小心驶得万年船,都到魔界了,也不差这一两天。“余小雨……”小管理面色一沉:“不行!”她的样子很严肃,虞穗穗也紧张起来。不是吧,难道余小雨这个名字是魔界一级通缉犯?……她不是才三重嘛。好在没有她想得那么夸张,小管理正色道:“不能姓虞。”穗穗:。“为什么?”“一时半会很难和你解释……”小管理说:“我建议你改个姓,我们魔主大人见不得有人姓虞,同音字也不行。”“……?”连人家姓什么都要管,神经病啊。不过想到那位魔主大人是谁,穗穗又奇迹般地理解了……也确实是神经病没错。行吧,就当照顾病友。虞穗穗脾气很好的决定给自己想个新姓。“那就苏小雨吧。”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了,只能从看过的小说话本里找灵感——里面女角色最多的就是姓苏。小管理用一种“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的眼神看着她,还为她预支了半个月的灵石……想必是也知道自己魔主病得不轻。虞穗穗来到魔界的程也仍旧延续至今。魔将千叮咛万嘱咐,说送玉简时千万不要和谢容景打照面,言辞实在太情真意切,虞穗穗决定先按魔将说的做。不如就现在去送吧。据穗穗对大反派的了解,对方一般这个点都不在书房。她小心翼翼推开书房的门,准备轻手轻脚溜进去时——正好看见大反派拔掉一颗脑袋,还将桌上的烛火塞进了脑袋的嘴里。穗穗:……嗯,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她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冷静地将门合上,却对上谢容景猝然睁大的眼瞳。……书房中不止一具尸体,地板被血水浸湿,只有门前少女所站之地干干净净。谢容景脸颊沾血,指尖残留着红色的碎屑。他突然笑了,眉眼舒展开来,一缕墨发垂至鬓旁,宛若簌簌风雪里压着的墨迹。他将满是鲜血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神色里添了几分慌乱的怯意,仿佛怕惊扰了一只晶莹的蝶。良久,他轻轻开口,语调温温柔柔。“那些都是敌人。”谢容景慢慢地组织着语言:“你先出去吧。”……
离开书房时,虞穗穗还有些不真实感。说实话,看到大反派起初的眼神,她差点以为就要来场感人肺腑的认亲大会。怎料连怎么回答都想好了,对方却客客气气将她请了出来。要不……主动去掀开马甲?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好好思考一下:怎么解释自己换了一个身体。或许能用转世糊弄过去?穗穗又觉得自己是个小天才了,她本来准备多观察谢容景两天,可刚刚见到他时,发现对方其实也并未变多少——至少笑起来时还是一样的好看。于是,“观察两天”也就变成了“观察一天”。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便去给大反派一个惊喜!至于为什么是明天……纯属她的生物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若是大反派今天不急着认亲,那就正好明天睡醒再说。从紫竹派到魔界,一路颠沛流离。她几乎是头刚沾上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虞穗穗在房间外发现了一群特殊的客人。来者都是魔将,领头的还是曾经的熟人属下——那只叫小玉香的魔族。“你就是苏小雨妹妹吧。”小玉香亲亲热热拉过穗穗的手:“你觉得我们魔界怎么样?”穗穗实话实说:“挺好的。”小玉香满脸委屈:“苏姑娘来到魔界,就是我们自己人。你有所不知,外面那些人类对我们魔族恶意满满。”“我们根本没做什么,他们就……就诋毁我们,还诬陷我们。”“对啊对啊。”魔将们也纷纷附和。-“我们魔主可是个好人啊,他连只鸡都不敢杀,却被别人冤枉成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我们魔主善待俘虏,体恤下属,还有居心妥测之人讲他的坏话。”-“不知苏姑娘有没有听过这些……可都是谣言啊!做不得数的!”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塑造出一个一心向善反被奸人所诬;温文尔雅却得不到世人理解的……正直善良小可怜魔主形象。穗穗:“……”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要不是她知道大反派是个什么人,没准还真信了魔将们的鬼话。按理来说,这些人都是不知道自己新马甲的,也不知道谢容景现在哪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爱好,喜欢给新加入魔界的人类洗脑。她憋笑憋得很艰难,魔将们和小玉香编得也很痛苦。双方都感到非常的无助。在一片“魔主大人真好啊”的赞誉声,穗穗默默下定决心:找谢容景掀马甲,立刻,马上!堆砌着尸块的书房早已被清扫干净,魔主站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玉简。原来大小姐的这一世,叫作余小雨。而玉简上密密麻麻,都是她的生平。最近的一百年里,他偶尔会看见大小姐。有时是在吃东西,有时躺在椅子上休息,还有时则会出现在魔界的大街上……更有时,会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用清澈而温暖的眼神望着自己。刚开始,他是欣喜若狂的,心脏快要从胸腔中跳出。……好可惜。都是幻觉呢。经历过成百上千次由希望到绝望的大起大落后,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更加逐渐溃不成军。就像流沙聚成的堡垒,每时每刻都在朝着倾倒与崩塌的方向走去,不可逆转。……但现在不一样。他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大小姐前十几年长在紫阳派,谢容景想:应该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魔界,再让她恢复记忆。他那所剩无几的理智慢慢回笼,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最适合的判断。等了三百年,不差这几个月。他对自己说。这似乎已成了刻在谢容景身体里的本能反应,又好像是某种天赋——就像他很会杀人一样,他也同样很会照顾虞穗穗。笃笃笃——书房的门被敲了三下。梳着马尾的少女言笑晏晏,笑得眼睛也微微弯起。“你在这里呀。”……谢容景定定地看着她。仍是那个温暖的、眼睛像猫咪的、会跑会跳会笑的大小姐。不是冷冰冰的尸体。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幻觉。……她是活生生的。就站在自己面前。只要一伸手。一伸手就能拉住。……所有的计划顷刻间化为齑粉。谢容景不想再等下去哪怕是一秒,他用力地抱着大小姐,指尖发白,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他的身体是冷的,只有温热的液体流进她的颈窝。诶?穗穗惊讶地愣在原地。原先以为自己是来主动脱马甲的,怎料对方先一步抱住了她。好紧哦,穗穗想。比在幻境中的那天还要紧。她的脑袋里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想要不要哄哄大反派,一会儿又想这人是怎么认出自己的……明明都换了一张脸呀。要想的东西太多,穗穗的双眼愈发迷离。恍惚间,她感觉到谢容景轻轻动了一下,接着,耳畔传来一阵悠远空灵的笛声。……穗穗知道谢容景会吹笛子,作为一名全能型大反派,他在音修一道也有一定的造诣。只是,这笛声好像有些奇怪。穗穗本人也是个音修,这首曲子,她却从未听到过。她眼睁睁看着谢容景放开自己,一边吹笛,一边从贴身的衣物中拿出一颗闪着蓝色幽光的珠子。穗穗不知对方此举何意,只保持着和善的目光看着他。谁知看着看着,大反派的眼神逐渐不对劲起来。……被引魂曲唤醒前世记忆时,人是会陷入沉睡的。可面前的少女没有。她茫然地睁着眼,还轻快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珠子?好漂亮。”“……”没有睡着,也就说明:她有着从前的记忆。原来是这样啊。谢容景恍然。他笑了。睫毛上带着潮湿的水迹,连嗓音也闷闷的,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大小姐,原来你一直都记得的吗。”“难怪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原来如此,原来……”原来是在故意躲着我呢。躲着我,不让我找到你。他一边说,一边还轻轻捏着虞穗穗的后脖颈。“为什么这么久才出现。”谢容景的嘴唇擦着她的耳畔,语调一点点降低,温柔而又缱绻。“害怕我,对吗?”穗穗和大反派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此时立刻明白过来——他这个样子,是要发病的前兆。她下意识地采用先前的顺毛三部曲:摸摸头,安抚,再岔开话题。“没有,我不怕你。”穗穗一下一下地摸着大反派的毛,认真道:“你最好了。”谢容景笑出声。这个笑与从前的温和清疏都不同,带着昭然若揭的戏谑。他本就生的好看,此时眼尾带泪,嘴角扬起,更是漂亮到摄人心魄。“是不是我怎么样,大小姐都能接受,都觉得我很好?”……问题好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想起来了。不久前的幻境里,对方也曾这么问过她。穗穗肯定地点点头,画面与那个冬天重叠,而谢容景的脸贴着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拖腔拿调地噢了一声。“怎样都能接受吗?”他的尾音渐小,轻轻覆上大小姐的嘴唇。“那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