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宣没有回答,起身,姜恒于是看着“耿曙”走到一边,坐在榻畔。罗宣抱着膝盖,想了很久,答道:“你这学得不行,还没到下山的时候,再学几年罢。”姜恒忽然笑了起来,他明白了罗宣这句话下的意思,那是他从来不愿表现,埋藏在总是不耐烦的表情下,不提防时漏出的几分不舍。“师父,”姜恒轻轻地说,“我知道,我该走了。”就像面前的这一幕,死而复生的耿曙正看着他,仿佛在说,他一直在中原大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而终有一天,若他能结束这大争之世,还百姓一个太平人间,将是与他重逢时,最好的礼物。罗宣起身去洗脸,姜恒沉默地收起一应物什,天亮了。红尘路“太难了。”松华在大殿内说,“最可能的下场,就是你这关门徒弟,三个月内死在乱军之中,身首异处。”姜恒正在接续昨日,在假想中,郑国一统天下后,开始安排他的国内施政与变法步骤,以及一系列的政变,排除异己,整顿朝廷。听到海女这话时,姜恒不禁抬头,哭笑不得。松华旁若无人,根本不在乎他在场,又朝鬼先生说:“若项州尚在,兴许还能守护他。你放他独自一人,去这虎狼环伺的五国之中,无异于送死。”鬼先生说:“既是应劫之人,又何惧荆棘?何况,别忘了他手中还有一物。”姜恒说:“嗯,还有天子交托于我的金玺。”是日,殿内松华、鬼先生看着姜恒,完成他协助明君、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步。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每一步都险象环生,每一步,都是掉脑袋的走法,自己掉脑袋,还会连累不知道掉多少人的脑袋。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每一步,都存在于姜恒的假想之中,纸上谈兵,毫无印证。但凡任何一环出了问题,姜恒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这大争之世,亦无法结束。“但我有信心。”姜恒答道。“治世的信心?”鬼先生说。姜恒认真地说:“对天下气运的信心。千年以来,每一次,中原大地都将拯救自己,战乱不是永恒,治世也不是永恒,就像阴阳轮转,分则合,合而后分,哪怕我没有办到,来日神州大地,也会再次迎来新生。”鬼先生道:“从长远来看是这样不错,只是对每个置身其中的人而言,短短一生,不过数十年光阴,是救赎,还是沉沦,又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姜恒架构了一个新的朝廷,却听见鬼先生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不必再推演下去。”鬼先生道,“现在,先生予你最后一问。”今天罗宣没有来,姜恒本以为,鬼先生的考校就此结束,却没想到还有问题,在等待他的抉择。“因为罗宣舍不得你,愿意用很重要的东西来换,再三求情,所以,我们给你一个选择的余地。”这次,却是海女松华开了口,她毫无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犹如空灵的仙女。“留在沧山海阁,”松华缓缓道,“值守玄武七星,你可拥有无限阳寿、不老的容颜,但人世间的一切,与你再无相关。”姜恒抬眼,看着松华。“入红尘去,从今往后,海阁将对你关上大门。你须得去应那神州的千年之劫,无论死活,再不能朝师门求助。”松华声音停下,四面仿佛还有回声在飘荡。清晨时分,沧山一片寂静,偶有几声鸟叫,更显神山空灵。姜恒走过这收留了他五年的仙山楼阁,风铃在廊下轻轻作响。罗宣坐在面朝长海的台阶下,脚下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看了姜恒一眼。“我就知道你会拒绝他。”罗宣沉声道。“师父。”姜恒眼眶发红,坐在一旁,伸手去抱罗宣,他知道罗宣一定恳求了松华与鬼先生,让他永远留在海阁中,只要点头留下,他就可以拥有永生不死的生命、返老还童的容颜……但他没有接受,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他的身上,有更重要的责任。那是姬珣亲手交给他的金玺,是母亲与项州在战火中的离去,是耿曙的死——而这所有的遗憾,只有在大争之世结束的那一天,才能完满。“滚!别挨过来!像什么样?”罗宣不耐烦地一手抵着姜恒,把他脑袋推开。姜恒笑了起来,罗宣却别过头去。“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罗宣说,“这就滚罢,别再回来了。”姜恒起身,将包袱背在身后,到得台阶前,朝罗宣跪下,磕了三个头。“师父,”姜恒最后说,“下辈子,我愿意当你的……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