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幔曳动,窗仍开着一半。左尹赶忙奔至窗边,探头向外张望。街道对面檐下挂了灯笼,依稀可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似有所觉地转头看过来,正对上左尹的视线。左尹默默看着他,没有出声。若真是先生旧识,更不能惊动守在两旁的皇城司。那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向街角,很快消失不见。九月初九,天气难得放晴,路上不少结伴登高望远的亲友。方外山因是先帝陵寝所在,有重重禁军守卫,进山的道路显得格外僻静。守卫的禁军首领看过令牌,让左尹一行进入,皇城司几人止步于山脚,只左尹带着提盒和酒瓮拾阶而上。朱瓦青砖的院落掩在林间,进得门内,四下清净地无半点人气,陈设规置看着却全不似寻常道观,正殿只供奉着一尊文昌帝君(1)宝像——青玉其质,雕刻极细致,发丝衣褶的线条俱是清晰流畅,唯独面目模糊不可辨,显出一种奇特的神秘。宝像之后,便是乌犀先生安葬所在。左尹缓步近前,将手中的物什放到一旁,随后屈膝跪在宝像前。咚,咚,咚,嗑过头,他庄重地道:“先生,左尹来了。”自然是不会有回应。“至今惦念着先生的人,原不止我一个。可无论是哪一个,都再不能与先生相见。”左尹小心地取出那方棋盘,又拍开酒瓮口的泥封,浓郁酒气登时散溢满室,“先生,您让我走自己的路,是不想我落得同您一样结局么?可我如何能甘心,那个人把您困在梓州十一年,催折了您的抱负野心,我如何能向那个人的儿子俯首称臣?”对于乌犀先生而言,左尹的确非亲非徒,连姓名都是死别那天夜里才告知,可他早已视先生如父如师,也因此格外不平,为乌犀先生鸣不平。“初次见您时,您的面前就摆着这张棋盘,黑色棋子洒了满桌,我捡到了唯一滚落在地的那粒。您从未亲自教授我棋艺,后来——那个人来梓州见您之后,您也再未下棋了。”左尹拿起棋子,放在棋盘的对角星位,黑白棋子交替,很快就复盘了乌犀先生最后留下的残局。白色棋子在指间转了转,左尹思忖片刻,按摸索出的路数继续下,待第三个劫争出现,左尹拧眉盯着棋面,将棋子收回罐中,又重新去续那残局,然而不论他如何排布,最终棋面上仍出现循环往复的劫争——这盘棋注定会以无胜负作为结局,毫无疑问是先生有意为之,只是当时这盘棋并未下完,那个与先生对弈的人,对此一无所知。“这就是您想告诉那个人的么?循环劫,无胜负,可终究是您先让步了。先生,他哪里值得您如此……既然先生不怨怼那个人,我又有什么资格替您耿耿于怀。原是我狭隘至此,从未真正明白过您。”空寂的殿内,只有左尹哽咽的声音。左尹站起身,抬手轻触那尊宝像的衣摆,玉石冰冷,一如当年在地道拼命抓住先生袍角时的感受,“先生,往后每一年,我都会来看您。”……左公列传载:“左尹者,身世不详,母梓州郪县英氏。年二十三,为西南镇守麾下军师,所出计谋皆有奇功。西夷降后,仁宗皇帝赐官,不受,自请囚于牢狱半载有余,得赦,任户部权侍郎,改制有成,后迁柳州知府,兴水利,治洪患,又次年,擢吏部侍郎。左尹师从不详,颇得仁宗皇帝倚重,朝堂上下恶其乖僻性格者甚众,而论才谋冠绝,无人不服。年四十,为左丞相,兼领太傅。卒后,谥左文献公。左公墓在洛水以南乙方山,陪成祖皇帝陵也。”(1)文昌帝君:全称文昌梓潼帝君,又称文曲星、文星,为主宰功名、禄位之神。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我写得挺开心,希望看文的人也能开心。开新文会先存稿,不确定是多久之后了。此坑已完,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