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和我爸在家里稍微松弛一点,她的训斥张口就来。有时是对我爸——“这次提拔干部,你又没戏了!要我说,你名校毕业,研究生学历,哪点比人差了?就是不会来事儿!你跟人家小刘科长学学,眼里得有活儿,得有眼力见儿……“下班了别老缩在家里啊,也跟张处他们去打打牌,约约饭什么的,就那点死工资,还不求上进,混吃等死,以后我们娘俩跟着你喝西北风啊!”更多的时候是对我——“露露啊,都快小升初了怎么还爱看这种动画片?我告诉你,以后除了新闻联播,别的都不许看!关了!现在、马上!!”“发什么呆呢,窗外那棵树就那么好看?你今天的舞蹈练了吗,英语单词背了吗?这次考试你的名次又倒退了!再这样下去,你连初中都考不上信不信?”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样的家庭氛围,我爸不爱回家,我理解。因为我也不爱回。05从小到大我都是学渣。但是顾烽学习很好,上小学的时候,每当我有不会的家庭作业,就敲敲房间的暖气管子。上世纪九十年代,地暖还没有普及,暖气都是上下贯通的管子。我这边一敲,顾烽就会打开玻璃窗,从窗口吊下来一枚小夹子,我把不会的题目写在小本本上,用夹子夹好,晃两下,他那边就给拉上去。等一会儿,写好答案的小本本吊下来,我伸手够过来,刷刷抄。简直不要太爽。无聊的时候也会用这种方式聊天。小学四年,我俩用废了七八个本子。为什么是四年呢?因为五年级还没开始,我们两人的家庭都发生了巨变。顾烽的爸爸出了一场意外事故,双眼几乎失明,连独自上下班也做不到,每次都是顾妈妈把他送到办公室才离开,下班也得她亲自去接。顾爸爸原先是领导的秘书,前途无量那种,失明之后,不得不转岗,成了一名接线员,从此职业的上升通道彻底封死。而那一年,我爸被提拔为处级干部,我妈也升了外科护士长,不久之后,我家就搬到了宽阔明亮的处长楼。都在一个家属院,距离不远,刚开始,顾妈妈还经常过来串门,送些我爱吃的好吃的,我妈却总是淡淡的,再后来,顾妈妈就从不登门了。但那并不妨碍我和顾烽的亲密无间。我妈所在的医院离家远,一般回家会晚一点,我爸大多数时候不回家吃晚饭,傍晚放学后,我就跟着顾烽去他家,书包一甩,跟到了自己家一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零食,等着顾妈妈开饭。有时也央求顾爸爸帮我们放录像。他家有好多录像带,什么《醉拳》啦,《喋血双雄》啦,《英雄本色》啦,《纵横四海》啦,都是那时候在他家看的。顾爸爸即使双眼失明了,也依然风趣幽默,跟我们一块儿坐沙发上,眼不眨地看录像,还经常一起跟我们探讨剧情。我好奇地伸手在顾爸爸眼前晃,他笑着挡开我,“丫头你干啥?”“叔叔你能看得见呀?”我凑近了看顾爸爸的眼睛。他的眼睛和顾烽一模一样,都是上挑的丹凤眼,又黑又亮,怎么看也不像个瞎子。顾爸爸笑,“只能看到一点点影子。”后来我悄悄问顾烽,“叔叔的眼睛真的治不好了吗?”他嗯一声,看样子不像多谈这个话题。也是,据说顾爸爸刚失明的时候,就辗转去了上海、北京等很多有名的眼科医院,但都没治好。我惆怅地叹一口气,很真挚地对顾烽说,“等我长大了,成了著名舞蹈家,赚好多好多钱,全都给你!你带叔叔去国外看病,一定能看好的!”顾烽揉揉我的脑袋,没有说话。他一直是这样的性格,温和沉静,情绪很少外露,做什么事都是淡淡的。06然而高三那年,他却一言不合,就和人干了一架。对方是个体育生,战况激烈,双方都见了血,都被校方给了记过处分。顾烽作为优等生,还因此失去高考保送的资格,差点自毁前程。我那时候正在参加艺考集训,很少去学校,偶尔去一次,也是办理各种手续。那次我前脚离开学校,顾烽后脚就和人干起来。据现场目击者说,中午大家在餐厅排队打饭,顾烽不慎把菜汤洒在一个体育生胳膊上,体育生骂了两句,顾烽就把满满一盘西红柿鸡蛋盖浇饭的餐盘,砸在体育生头上,然后趁他睁不开眼,一拳把他挥倒在地。这之后,场面就彻底失控,尖叫声、拳打脚踢声、骨骼碰撞声交错在一起,直到一群保安赶到,才将两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