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山把酒杯塞进鬼思思手里,强行交了杯,他将这本该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杯酒饮尽,但鬼思思没有。剑鬼推门进来的时候,何元山已经倒在了鬼思思怀中。凉薄的月光一泄在地,分明也是光,却仿佛冷水一样,泼灭了案上的烛光。鬼思思抬头,在这晦暗的光线中,看见了剑鬼的脸。她永远记得这张脸。这张让她永远地留下了心上人,也永远地失去了心上人的脸。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她事后回想起这一个夜晚,恍恍惚惚记得自己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但是剑鬼反问她:“除了我,天底下还有人能拦下那一剑吗?”他问完,便笑,笑得既炙热,又冷漠,既给人希望,又令人绝望。何元山醒过来的时候,飞云峰上的风雪已经停了,房屋,墙垣,草木,云天……默无声息地被掩埋在雪里,像一具具死后被人送进了棺椁的尸体。何元山推开鬼思思,跌跌撞撞地冲至屋外,摔倒在一尺来深的雪地里。剑鬼已经死了,花云鹤下落不明,月白在前厅给剑鬼入殓,花玊,也就是月白与花云鹤的儿子,垂头立在月白身旁,也和这苍白的世界一样,默无声息。何元山最后一次见到月白,是在那雪地上发疯一样地推开了鬼思思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月白的住处跑,跑过一阵阵的冷风,与一片片的白幡,在一阵阵的冷风与一片片的白幡后,最后一次见到了月白。在灵堂中横剑自刎的月白。月白的血喷溅在白幡上、棺木上、雪地上,甚至是六岁的花玊的脸上。这个苍白的世界终于有了颜色,却又在这一刻彻底地失去了颜色。何元山几乎是疯了。月白的遗嘱,是火葬剑鬼与自己,骨灰就洒在飞云峰。她不要立碑立牌,不要祭奠敬拜,起初,何元山不懂为什么,后来,才慢慢想通,她不想再见到花云鹤。可是,她又在将要咽气的时候,紧紧抓住了何元山的手,求他不要去杀花云鹤。她不准他报仇。这一点,何元山至今想不通。“那花玊呢?”莫三刀已经从坟堆上坐了起来,脸上的燥热也已渐渐散去,他忽然间感觉很冷,故而也很清醒。阮岑扯唇一笑。“那小子啊……”他眯了眯眼睛,眸光中盛满了寒意。“他太像花云鹤了。”半晌,他冷声道,“我把他包装成了一份厚礼,在花云鹤与冉双荷大婚那天,送给了蓬莱城。”莫三刀心中一惊。那个巍然如一座雪山似的男人,迅速地浮现在脑海里,刀削似的脸,刀芒似的眼,这样的一个形象,让莫三刀实在难以将之与何元山口中的那个花玊联系在一起。沉默了好一会儿,莫三刀才又道:“你与师娘的芥蒂,便是在那以后产生的?”阮岑似乎怔了一怔,才道:“是。”莫三刀皱眉:“那她在十八年前偷走冉双荷的那对双生子,是为了替你向花云鹤报仇,以缓解与你的关系?”阮岑抿紧了唇,呆看着虚空。这算是默认了吧?莫三刀蓦然感觉很沉重,仿佛胸口里堵了一块无形的石头,他想起了花云鹤的另一个孩子——花梦。以及那个在鬼婆婆口中“死了”的男婴。“那个男孩真的死了吗?”莫三刀问。阮岑箍紧了手里的酒坛,双眸中一片晦暗:“死了。”莫三刀哑然一笑。“师父。”他忽然发问,“用两个无辜的孩子来向敌人复仇,是不是有些卑鄙了?”阮岑的手一震。莫三刀道:“还是说,这只是师娘的意思?你……其实并不知情。”冷而深的夜掩埋了坟冢,也掩埋了阮岑那双晦暗的眼眸,他忽然在这夜里笑起来,先是苦笑,后变成了刻薄的冷笑,最后化作响彻荒野的长号。这是莫三刀第一次见到阮岑的眼泪,泪水和酒混杂在一起,哭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悲哀和痛快似乎也混杂在一起。他想起了阮晴薇说起的那个情景,瀑布訇然,水珠如星,阮岑坐在岩石上吻着一支白玉簪大放悲声,阮晴薇躲在树影里,在那悲声后泪流满面。这一刻,莫三刀也感受到了一股不知名的悲痛,可他却流不下泪来,这悲痛似乎并不令他心酸,而是令他感到窒息。他猛地站起来,空了的酒坛骨碌碌滚到在荒草上。“我会杀了花云鹤的。”他冷冷出声,声音坚定,少了几分年少的偏执,多了几分成人的庄严与沉重。阮岑仍是在笑,又似乎仍是在哭:“你杀不了他的。”“为什么?”莫三刀不解,问完,猛地想起自己耗时许久都不能突破的第三层刀法,不免愧怍地抿紧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