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一进了奈河桥,我就开始迷失方向,老谢已经替我矫正过几次,他们都说是北,我却以为是东。
“大学生,你找不到北了!”重庆小子不无幽默对我说。
至于原因,看看监舍区门口的路就知道了,整个监狱的设计,有点就像迷宫。“也许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了达到让你迷失方向的目的呢!”我暗想。
监舍区的对面,也就是所谓的西面,是一栋6层高的灰色建筑,整体色彩与监狱其他监房保持一致,但它显然不是监房。
“是四号监的工场间!你们如果没有花头,就会被分到那里,去开法拉利!”大金牙组长告诉我们,“上个月我们刚刚分了一批过去,二十几个。”
“你看,自己都是只鸟还要再养只鸟儿把它关在笼子里”,顺着老谢手指的方向,对面五楼窗户那里,一个犯人正往高高挂着的鸟笼子里喂食。
每天只有下午1点到2点的时间可以走出这间三点三平方的房子,去后阳台用水。我们是属于六大一中管理,但六大队的监舍正在装修,整个大队被拆散,一中队新收中队现在是临时借用三号监的一个楼面,许久没有住人了,相当破旧。用水的地方其实就是楼梯走道,十几个水龙头,几十个人,所以只好站着排队,几个老犯人像花瓣一样围着一扇已经被封住的窗户往外看,个个脸上闪烁着诡异的笑容,像有什么喜事。不就是外面的风景吗?能有什么稀奇?我这样想着,不以为然。然而无心插柳,等到轮到我用水的时候,恰好就在那扇已经显然是被故意弄破了一块的窗户跟前,我个子高,视力好,一不小心看到了外面的风景,原来在这栋监房的楼下是家洗头房,也就是鸡店。店里露出一条条雪白的大腿,像是菜场里悬挂的一条条猪大腿,等待顾客。
老谢一头白发,实际年龄只有四十二岁,“已经吃了16年官司,吃出来的!”
“我都是死在了读品上。像老早的时候,我们小偷小摸,谁会在钱包里放很多钱呢?抓住了,不够判刑,顶多就是劳教。那个时候很怪,宁捕不劳,进来过的都知道,我们每个人在事先都想好了几起案子,时间、地点、赃物、受害人模样,要像背监规一样把它们背下来。为的就是一旦被抓住了,可以随时讲出来,这样就可以逃避劳教,就可以判刑了!”
“劳教、劳教,从鸡叫做到狗叫!对于我们这些老官司来讲,宁愿被判刑,没劳教苦不说,扒窃个800块,判起来也就半年到一年,扒窃700块,劳教可能要两年甚至三年!这叫官司的艺术。”
这种官司的艺术,我在看守所里也听到过。
“你不是刚从辛姜回来没有几年吗?我想你江海人也不大可能连吃饭都没有一点着落吧?我们外地人,去偷去抢没办法!”
“其实我老早的时候生意做的也还可以。当时我在南京的太平商场做香烟生意,我那个时候已经吃过几趟小官司,感觉再这样小偷小摸下去肯定不行了,于是就搞了点钱,去做生意了。生意马马虎虎,几年做下来,也赚了几十万,本来想这样下去蛮好的,可是后来大环境变化,香烟生意做不下去了,我回到了江海。几个老朋友嘛也出来了,他们中间有人吸读。一开始是他们送给我抽,我想不抽白不抽,但没想到很快就上了瘾,戒不掉了!不管使用啥方法!好了,这点家底没到一年就被我败光了,接下来怎么办呢?只好走这条路了!以贩养吸!弄的时间长了嘛肯定要爆掉的!”
“有个方法可以戒掉,进来吃官司!我以前也听他们说抽大烟戒不了,看电视上那些家伙那么难受,可进了看守所,那么多贩读吸读的,没有一个痛不欲生受不了的啊!也就是一进来就睡觉,睡几天就好了!”
“谁会为了戒毒把自己往牢里送呢?别说是判刑,就是让他行政拘留个几天,也没人肯的!我上趟就碰到过一次,我一个朋友在外面蛮狠的,天不怕地不怕,可当他犯了点小事要被行政拘留了却怕的像只小公鸡,畏畏缩缩的不敢去,跑到我家里来求我帮帮忙去帮他蹲半个月,所有打点开销全部他来,还给我很多东西,我看他对他老爹老娘也没这么爽气!”
“前面一次官司12年,开始也是在奈河桥吃的,那是1996年”,老谢指了指监房的墙壁,“也是在这栋楼,那时我们用水的后阳台对面的那个小高层都还没有”,“我84年的时候就来过这个地方,知道市监官司难吃,刚好那时候要往辛姜编队,我就打了报告,家里人往队长家里送点东西,就去了!”
“辛姜吃官司跟这不一样!我们是在农场里面,地方大的很,农场在沙漠中间,所以他们不担心你会逃跑。曾经我们有个大队长在讲评的时候讲,谁要是想跑打个报告上来,大队免费奉送三天的干粮和水!有本事跑好了!但是讲清爽!跑不出去再回来罪加一等!据说这地方距离外头有一千多里地,那个沙漠大啊!太阳光一照,全是金光闪闪的一片,跑不了多久就迷了方向了!”老谢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有些不吐不快,“吃官司,虽然各个地方条件不一样,但是本质都是一样的!什么人到了官司单位会混到什么程度,都跟自己性格有关系,会不会减刑,能减多少刑期,在你进来的时候老公里都给你算好了。你只有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的方向走!”
“我待到辛姜吃官司,活是不用做的,我就专门负责伙房,烧菜我会,改造单位这么多年,学会了这个东西!所以吃的方面,我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人好跟我比!犯人里面,我也树好了自己的牌子,谁跟我过不去,打小报告,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没办法,谁叫我负责烧饭呢?哪个队长欢喜吃什么,欢喜什么口味,我都知道!对付老公里,我也有办法!他们对我也蛮客气的。”
老谢对曾经的岁月充满了留恋不舍,但一想到他说的分下去以后可能一个礼拜都看不到队长,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感觉失去了依靠和保障。
“这一次,我是栽在了小赤佬手上”,老谢终于消失了自己的甜蜜,现出难以名状的异样表情,“我跟他一起在辛姜吃官司的时候,两个人就关系好来兮!小赤佬贵州人,感觉相当不错!我始终认为官司单位最能看透人的本性,在辛姜六年多,两个人关系走的挺近。我在辛姜腿生病开刀,他每天送饭送水,我家里的儿子也没这么好!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有四年多刑期,当时大家讲好出来联系!我出来以后回到江海,快十年过去了,江海这十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儿子长大了,也要讨女人了,怎么办呢?讲句老实话,官司我真的怕了!我就在浦东开了家饭店,就用我在官司单位十几年积累的一点技术!生意嘛不好不差,开饭店就是这点好,一家人吃饭是没问题的!”
“他出来以后,就跟我联系,那时候我已经出来快三年了,饭店嘛也开了两年多了,他讲他回到贵州家里以后,唯一的老娘已经不在了,他没有出路!我讲你到我这里来好了,别的不行,多一双筷子吃饭我还是可以解决的。他就来了,当时他讲他要到云南去一趟,先带点东西过来,到江海让我帮他卖掉,也好解决一点生活问题!我当时想就这么一趟应该没啥问题,再说数量嘛也不是很多。”
此时的老谢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当他在火车上打电话让我去江海火车站接他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当然我也是出于敏感,自己躲在了人堆里。我做梦都没想到他当时已经被老公里控制住了,他打电话倒钩我!我更没想到他实际带的东西比他讲的要多很多!”
老谢终于讲完,他久久不能平静,但是我和小重庆并没有像他那样感到世界的悲凉,我们就像听老师讲课文一样,听着他阴沟里翻船的故事。
老谢说,如果自己没有被出卖,那个家伙也要判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