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所熟知的贺师,故事起初并不美妙,人们知道她,仅仅是因为她是当朝贵妃的妹妹。因为姐姐做了贵妃,她们一家在外人眼中一步登天,父亲升迁为荣州长史,封永安伯。她也无忧无虑地在荣州长到了碧玉年华,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在荣州焕发出熠熠光彩。
然而这只是后来被尊称为“贺师”的贺重玉,她的传奇故事的开始。
可世人似乎从未想过,在荣州之前,这位“贺师”,是如何度过了一段怎样的岁月。传奇之人必自小与众不同,“贺师”的童年如何,在大雍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了。大概便如戏文里说的那样,生而天资聪颖、德照五邻吧。
那还是明帝时期的承德二十七年,大雍朝沉醉在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所缔造的空前盛世中。“明宫中开十二殿,紫气云腾照东阶。”这是学士王吉在一个月前的朝贡大典上,为圣人写下的贺诗中的一句,因煊赫恢宏,尽显盛世气象,很快流传开来,大雍百姓皆为诗中的景象热血沸腾。
不过这一切,和远在荣州的郗宁县人没有太大的关联。万人称颂盛世,但也绝不是百姓家里躺躺就能安享余生,尤其对于一个仅仅是下县的郗宁来说,这里的百姓远比其他地方的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勉强维持温饱。
郗宁是荣州的一个小县城,地处偏远,穷得清清白白,凡是走马上任的官员,几乎没有能呆得长久的,即使付出再大代价也要拼命调走。当地百姓看待所谓的“父母官”,和看待城南郊浩浩荡荡奔流向东的潮河没什么区别,连潮河都知道要汇进平江呢。
只有郗宁的县令是例外中的例外,这位长得比仙人还要多三分仙气的贺县令,居然从承德十九年一直待到了今天,连县丞都调走了四个,第五个不日便要来赴任了。郗宁人不懂官员升迁调任的规则,他们只觉得贺县令眼看得在郗宁安家落户呆一辈子,这不,连小女儿都满四岁了,他们还记得当年贺县令到任的时候,大女儿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孩童,如今都已经长到了豆蔻年华。
贺县令的宅邸在城中的柳枝巷,柳枝巷里连道路都是青砖铺的,可以说是郗宁的“势力中心”,除了县令家的贺宅,还有县衙大多数的老主簿们的宅子,另外就是当地有钱有势的乡绅。虽然这样的“势力中心”,在洛京城权贵云集的永街二十四坊的对比之下,显得尤为可笑。
不过人得知足不是么?兴许贺县令已经对现今的生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如果不是仆役前来禀告他,说二娘子,也就是贺县令的二女儿又丢了的话。
一向温文尔雅的贺钦几乎克制不住地要气急败坏了,他连声音都拔高了许多:“不是让你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么?怎么又给看丢了!”他差点没忍住把桌上这套牡丹花纹的瓷器拂落在地,不过想想它们的价格,又硬生生罢了手,追问道,“在哪里丢的,玉儿身边还有旁人跟着么?”
“有有有!是喜鹊!”小厮忙不迭地回答。
“还好还好。”贺钦神情稍安,但随即又挂心道,“喜鹊才多大,能顶什么事,快把家里的人都叫出去找。”
也就是今日是休沐日,不然小厮得去县衙找贺钦,而且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贺宅声势浩大地找家中走丢的二娘子,这样的事在郗宁每个月都要发生好几回,小厮去县衙的次数,比寻常的郗宁百姓都要多得多。以至于,贺家找二娘子,都快变成了郗宁人的固定活动,每次贺宅的人马一出动,郗宁百姓都扬长脖子四处观望,猜测贺二娘子这回又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议论过,说直接把孩子关在家里不就得了么,大不了等长大些,再放出去。每个月都要来几回“寻找二娘子”的活动,贺家的人都不嫌烦,怪不得是县令呢,县令家里行事就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
不过郗宁百姓可猜错了,贺钦不是没想过把小女儿关在家里,毕竟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女孩儿总是频繁地走丢,实在是让家里人担忧。但是奈何,关不住啊。有时候只是一晃神,小小的人就从屋子里消失了,而贺钦也不能简单粗暴地命人把女儿屋子的所有门窗直接钉死,彻底断绝她溜出门的可能,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或许过于残忍了。
不过眼下,贺钦是真的有在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比起某个寻常时刻,小女儿出了门从此再也没有被找回来,他宁愿把女儿关在严不透风的屋子里,至少能保证她的平安。贺钦已经记不清妻子为了小女儿,多少次无奈地哭泣。
郗宁人说起贺县令一家,总是有谈不完的话题,女儿走丢只是其中一个。光贺县令那张脸,就够老百姓谈一个月都不够。当年贺县令携妻女赴郗宁任县令,街头的百姓看见,恍惚间还以为是神仙下凡了。
天底下还能有长成这样的人,百姓窃窃私语,而这样的人,是从遥远的大雍皇都——洛京来的,皇帝居然舍得把这样的人从洛京赶到郗宁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而当他们一家三口走进连匾额都摇摇欲坠的郗宁县衙之后,百姓的这种惋惜之情到达了顶峰,连县衙的胥吏们都在腹诽,郗宁何时有过这般人物。这样的人物不是住在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府宅中,却是挤在这上雨旁风、七穿八洞的郗宁县衙。
这合乎常理么?简直比孔雀掉进老鸹窝里还要让人惊讶。不过往后郗宁百姓就能知道,贺县令一家让人惊讶的事还多着呢。
郗宁穷得叮当响,连县衙都破败不堪,而贺钦初来乍到,一家人只能蜗居在县衙后院。县衙事务远不如当初在洛京那般复杂,却也浩繁琐碎,贺钦此前从未有过亲手治理一县的经验,回回都要手忙脚乱。妻子叶蘅芷终日郁郁,家中事务,竟要靠年仅四岁的女儿来帮忙。
女儿出生的时候,也是贺钦此生最得意的时光,那时他才华横溢,而天子青眼有加,他以为他将就此平步青云。他给女儿取名为重华,“云汉重重岁既华”,他希望女儿如他一般,一生得意。很难想象,长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脸庞,贺钦整日想的却是人间烟火之事。
贺钦一家人在郗宁过了好几年。大雍似乎更加兴盛,连带着郗宁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郗宁甚至有了行商来此安家落户,柳枝巷也逐渐建成了。于是贺钦一家从府衙后院搬到了柳枝巷。
或许是多年简淡的生活抹平了叶蘅芷心头的郁气,她不再整日垂泪,时时感伤。她甚至开始出门,她和那些普通百姓交谈,她会带女儿重华穿梭于郗宁的大街小巷,她同县衙里那些官吏的家眷往来。于是郗宁人都熟知了贺县令的这位深居简出的夫人,原来她和县令一样,除了长得像庙里供奉的仙姑,而且温和善良,饱读诗书。
在这样简单温馨的生活里,贺钦和叶蘅芷的二女儿贺重玉出生了。贺重玉的出生原本给贺家夫妇带来许多宽慰,但好景不长,他们发现,小女儿可能天生就神智有损。
“没关系,就让玉儿在我们身边安安稳稳呆一辈子,也很好。”他们这样安慰对方。
贺重玉渐渐长大了,会跑会跳,看上去十分健壮,整天像匹横冲直撞的小马驹。而且,她似乎比贺钦和叶蘅芷想的还要聪明,贺钦教大女儿的诗书,贺重玉自己在旁边就能默写出来,这教贺钦大为惊奇。他一把举起尚且年幼的小女儿,贺重玉在他手中,像一只迷茫的幼猫,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只盯着屋顶。
只是,贺重玉仍然不曾开口说话。
叶蘅芷平息了的眼泪又开始泛滥。她总是蹲在小女儿面前,双眸满是忧伤地问她:“玉儿,你为何不愿意说话呢?连和母亲也不能说么?”她一直坚信,小女儿只是不愿意说话,并不是不能说话。
可是贺重玉从来不会回答她。很多时候,贺重玉只是用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目光中似乎有不解。她不明白,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而母亲居然可以问上这么多次。于是,她便挣脱了母亲的手,去寻找姐姐。姐姐不会那么悲伤地看着她,姐姐似乎永远快乐,贺重玉呆在姐姐身边也觉得快乐。
姐姐也从来不强求她说话,她甚至不需要贺重玉说话,自己一个人就能自言自语说上很多。贺重玉听她讲柳枝巷外的故事,逐渐从她的故事中,拼凑起一个并不完整的郗宁。
这期间,丫鬟喜鹊一直跟着她,像贺重玉的影子。因为贺重玉从不说话,喜鹊小小年纪,甚至学会了读懂贺重玉的眼神。偶尔贺重玉就会赞赏地看向喜鹊,小喜鹊就立刻抖擞起来,真的像是一只羽毛都欢快地舒张的喜鹊。
不过对于喜鹊来说,照顾二姑娘贺重玉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艰辛。贺重玉不说话,家里人也不能总是靠看眼神猜测,好在贺重玉天份古怪,学写字学得非常快,有什么只要写在纸上,家里人一看就明白了。喜鹊因此有了一项重任,学认字,还得会写字。
没办法,喜鹊是贺重玉的贴身丫鬟,就像叶蘅芷身边的林婆婆,贺重华身边的月牙,她是要在贺重玉身边跟一辈子的,不会写字,该怎么和贺重玉交流呢。喜鹊时常为学字而愁眉苦脸,好在大姑娘贺重华是位非常温柔的老师,她从不因喜鹊的善忘而严厉指责,她只会笑眯眯地让喜鹊把一段书再抄一遍,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而贺重玉就在她们身边百无聊赖地坐着,手里编着那串仿佛永远编不完的石榴花络子。
叶蘅芷经常在花窗外看到这样的情景,喜鹊抓耳挠腮地抄书,重玉郑重地编石榴花,一张小脸比胡子花白的老学究还认真,而她向来懂事的大女儿,和她的目光交汇,两人齐齐一笑。
此刻,也是贺重华来禀告父母,妹妹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