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常胜的心。想儿子。为家族撑门面。顶门立户。可生育,是个太说不准的事情。不是说,她宣布继续生,就能生出儿子,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谁也说不准。
家丽放学回家。她上初中了,在七中。扎羊角辫,走路又稳又快。进院子,刹住脚,倒回去看常胜。
“爸,你的头怎么了?”
“不小心碰了一下。”
刘妈进门,没注意家丽,她来送紫汞,嘴里喃喃,“这个大老汤,下手也真狠。”家丽听得真,把书包往树叉上一挂,怒气冲冲要出门。老太太怕她又惹麻烦,“回来!何家丽!”
家丽蹿了出去。常胜一把拽住她。
老太太道:“别又去找人家儿子麻烦!父债子不偿!老子犯罪儿子也不该枪毙!”
“我直接找他老子!”家丽红着眼。
美心出屋。刘妈被一院子惊天气势震慑,站在旁边不说话。是她说漏了嘴。家文坐在堂屋不敢出来。家艺在屋里头哭。家丽跟老太太、美心嚷嚷。常胜操起墙边的短铁锨朝枣树身上一砍,“都闭嘴!”
树叶震落。跟着,树身慢慢倾斜,终于,枣树拦腰折断,倒在地上。刘妈吓得跳脚。美心和老太太安抚她惊动的魂魄。家文出来看爸爸。家艺的哭声停止。
家丽没被吓住,撅着嘴道:“不去就不去,树砍坏了,你赔?今年别想吃枣子了。”说罢,从树枝丫上捡起书包,进屋。刘妈忙着告辞。晚饭吃得静悄悄。枣树的残骸还在院子里躺着。余威尚存。没人敢惹何常胜。桌子上一盘黄心乌白菜,是本地特产蔬菜,还有一牒干红辣椒炒的毛刀鱼。包括家文在内,都小心翼翼。
常胜对老太太,“妈,酒。”
老太太连忙去厨房拿了点米酒,一只小酒盅。
“不要这个,不是这个,这不是男人喝的。”还没喝酒,常胜就有点醉意。美心连忙说我来,起身去里屋床底下,拽出两瓶白酒来,一瓶是多少年前私人酒坊做的山芋干酒,一瓶是本地国营酒厂产的淮南大曲。都拿出来让他选。常胜一直舍不得喝。
问要哪个。
“都留下。”常胜说。
先开了山芋干酒。常胜自斟自酌了三杯,叹:“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都没有……”
美心和老太太对看了一眼。她们了解常胜,他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绕不过。怪就怪大老汤、朱德启,这些老小子们恨不得时时刻刻提醒常胜的“失败”——升不了儿子,没人顶门立户,传不了宗,接不了代。谁都没错。可老天爷就这么安排。
家丽喊一嗓子,“爸,我陪你!”
美心忙阻拦,“女孩子家哪能喝酒!”
老太太一伸手,“常胜,妈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也知道你在歪头受委屈,更知道你是个孝子贤孙,可人再犟再犟不过命!别拿老天的玩笑惩罚自己!今个老娘我陪你喝,喝过这一场,什么都过了。继续朝前看!家丽,拿杯子!”
家丽嗳了一声,连忙又去拿一只酒杯。满上。老太太敬常胜,一饮而尽。何常胜反倒不好意思,叫了声妈。
“喝!”老太太豪爽。
美心劝,“妈不能这么喝。”又对常胜,“常胜,妈的酒量……”常胜连忙劝老太太。连喝三杯。老太太醉倒了。她是个没酒量的人。常胜两口子把老太太安顿好,忙好弄好。菜也没怎么吃。美心哄家文、家艺睡觉。秋芳来找家丽,去红风大剧院门口看唱花鼓灯的。“好女不看灯”,唱词太荤。她们只说去研究数学题。常胜套了件褂子,招呼一声,随手拎起那瓶淮南大曲,朝河边走。
夜晚,河岸边漂着船,里头有灯火。是船民。他们世世代代在水上行船生活,不允许上岸。因为做出口。常胜跟姚家湾的船名朱老大关系不错。朱老大只生了一个女儿。老婆头七八年生病死了。一直没再娶。姚家湾,常胜拿酒瓶子在船沿上磕了磕,咚咚咚。朱老大从舱里出来。
“好酒!”常胜笑呵呵地。
朱老大拉他上船。
船头贴着对联,“船头无浪行千里,船后无风送九州。”
“什么风把你送来的?”朱老大问。
船舱里,一盏煤油灯。朱老大女儿在缝衣服。朱老大打发她去烤两条鱼。“喝吧!”常胜心里有苦倒不出。
喝就喝。两个男人对坐着。说不出的心事。然而彼此明了。都在酒里。一瓶酒,就着烤小鱼,一会喝干。船老大兴致来了,唱起下淮调,“淮上打鱼好辛苦,一网不得二两五,鱼跃龙门会有时,男儿困居江心捕……”
夜很静。浪声一波接着一波。
常胜歪在船舱,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叫他,睁开眼,是美心。“回家。”美心说。朱老大女儿和美心一起把常胜扶下船。
美心表示感谢,一个人肩抬着常胜胳膊,带他回家。
“你是美心。”常胜认出她来了。他酒量一般,随他妈。醉得厉害。“我是我是。”美心答。
“你是美心……”常胜喃喃。这下哭了。抱住美心哭了。那一瞬,美心忽然很心疼这个男人。
她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