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继续落子,于外界是几个小时的观战和等待,于他们只不过弹指一挥间。晋人王质误入仙人之地观棋,棋局结束才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虽然只是神话传说,但从中也可知棋局的吸引力之强。此刻他们身处棋局,如同身处战场,黑白两军交战,而下棋的人便是掌握兵权的将军。何时何地该有何种策略,对方的缺口是刻意还是无意,都需要他们仔细思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刚刚两人如武林高手,瞬息间过招,进藤光忍不住推算之后的局势。此刻劣势初现,但优势未消,拼一拼并不是没有希望。他深吸一口气,心中闪过无数秀策的棋谱。他既然以秀策流开局,棋局本身便多了一份秀林的风雅。此刻若是效仿他人激流勇进,反而破坏这一盘棋整体的气韵,为不美。在现代的角度看来,古人棋谱自然没有经过无数钻研的现代棋谱来得有用,但古代高超棋手的行棋布局和技法,仍然是某些现代流的宗师,亦或者可以成为新的突破点。
进藤光放下先前心上涌起的几分急迫,闭上眼睛开始长考。塔矢亮有些意外,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见进藤光虽然闭上眼睛,看似压力很大,但眉眼间并无怯意,心下不住哂然:他虽然猜不透进藤光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他明白进藤光不久前的步法并不算是什么好棋,在他看来,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现在塔矢亮处于小优,进藤光这番长考,打乱了他原本设想的攻击节奏。
秀策流,塔矢亮想。开局是秀策流,不知道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变化。
而无论如何,他都愿与一战。
十分钟已过,进藤光睁开眼睛。棋盘已在他脑海里被推演了无数遍。一旁的计时钟闪着数字,进藤光看了一眼就略过,将所有精气神放在棋盘之上。他落子八之五,已没有先前的锋利,多了古代棋士特有的柔和。秀策的下法,塔矢亮一看便知。他已做好防备,白子落于九之三,同样收了一些锋芒。进藤光不疾不徐,出手应对。此刻已经是下午三点,日头高挂,棋室内却遍生凉意。八九步后,塔矢亮猛然发觉,自己的先手正在被一种微妙的方式牵引着,很快便有失去的危险。他企图挽回,但白子的城墙先前密不透风,现在却被黑子撬开了一丝隐秘的漏洞。进藤光捏紧手中的折扇,面上没有表情,但招招都在往那条裂缝上做更深的打入。
塔矢亮连忙补全。盘上形势忽然逆转,饶是他也不会掉以轻心。这局棋如此重要,一般人或许会认输,但他塔矢亮决不会。瞬息间,无数变化图在他脑海中飞快排演,他从中寻找自己的最优解。两国短兵交接,即使是塔矢亮也没办法做到对场上局势百分之百的掌控。此刻只能行一步险招——他扬起白子,落在右上角小目,可进藤光的反应比他更快,黑子迎面如大山压来,四面联通,八方支援,盘上白龙挣扎,黑龙势大起,正打算咬掉白龙的血肉。
塔矢亮怎会给他机会,脑中早就算好,一手更比一手的攻势汹涌。进藤光不甘示弱,也不会示弱,此刻局势对他来说大好,理应乘胜追击,但他忽然徐徐图之,看似温柔的黑棋每一个落点都在致命处舞蹈。塔矢亮额头沁出细汗,捏棋子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此刻已交战至两百一十三手,胜负虽然未定,但他明白,已经没有胜算了。
十二岁时那座他眼里高不可攀的大山,渐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双方挪棋子一点一点整地。虽说还在整地,但进藤光和塔矢亮心中已经分出胜负。数目完毕,主持人报出数字,进藤光赢塔矢亮一目半,拿到了棋圣头衔的挑战权。按棋圣绪方精次的意愿和安排,挑战赛将在第二年的夏季,于名古屋举行。
塔矢亮面色平静,行礼道:“我输了。”进藤光赶紧回礼,说一句“感谢承让”后站起身,伸手将塔矢亮拉起来。两人跌跌撞撞,走出棋室和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圈,出了棋院的会馆。
“去哪里?”塔矢亮问。
进藤光来到这的时候就看好,那边有一座小桥,景色很美,看起来是专给人步行用的。他赶紧拉着塔矢亮,指了指那边的方向:“去那座桥上走一走,顺便看看水。”
两人慢悠悠走在大阪的街上。此刻还没到傍晚,只是下午四五点。快进入九月份,俗话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古代已经到了缝制冬衣的时节。此刻太阳的光芒渐收,余温尚在,照得桥上一片暖融融,专门用青石板铺的桥也升腾起暖意。路上行人少,只三三两两地走,时不时停下来,倚在护栏上,望着天边飘若柳絮的白云。
塔矢亮也停下来,轻轻将一只手搭在护栏上。“这一局棋,是我技不如你。”
没有“粗心大意”,也不是“阴差阳错”。塔矢亮一向很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输了就是输了,除了技不如人,没有理由和借口找来搪塞。他也不是会搪塞自己,只是求一个心安理得的人。
每次输棋,他都大方承认自己的不足,在日后的棋局中加以改进。从小下棋时是这样,步入职业时面对前辈也是这样,如今,塔矢亮仍旧是这样。输棋决不会折损他周身的光芒。
“秀策的棋谱,千变万化……”塔矢亮说,“中途你猛烈攻击我时,我占优势。后来你借用秀策的步法和神韵步步为营,牵引我时,我已经处于劣势了。”
进藤光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后来我一想,你不是会因为输棋而生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