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亮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给进藤光打电话。他一向冷静不冲动的大脑,在看到联系人里对方的名字时,就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呼叫。
也许是因为回想起他们当年第一次参加北斗杯时的场景。也许是因为思念。
一种超乎友谊的,只有塔矢亮自己明白的思念。
进藤光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在跟塔矢亮聊天。理智告诉自己塔矢亮应该要早睡自己不要过分打扰他,却还是停不下自己诉说的欲望。
在他愣神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塔矢又像是叹息,又像是笑了一声。进藤光仿佛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那一瞬间,他浑身都定住了,动弹不得。
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呢?进藤光说不上来。不明白,并不代表没有。只是它埋藏得太深,他太迟钝,尚且不明白其真正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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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电话的那天晚上,进藤光罕见地失眠了。
平常的进藤光不是一个容易失眠的人。尽管他作息有时候不规律,曾经熬夜通宵与和谷打游戏,或者在房间里下一天的棋,他都是倒头就睡,一沾枕头就像被施了睡美人魔咒,闹铃不响他都醒不过来。
但今晚的进藤光失眠了。他翻来覆去,脑海里数了一千二百多只羊都睡不着,明明没想什么,脑袋里却一团浆糊,自己沸腾得不亦乐乎。换了无数个睡觉姿势后,进藤光认命般地爬起来,打开窗帘,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到底为什么会睡不着啊?他愤愤地想。再睡不着,明天就不能好好练习,怎么应对后天的循环赛……天啊,要是后天的循环赛赢不了小野七段,不仅是他自己会后悔,塔矢亮估计也会因为自己这盘棋而暴跳如雷……进藤光想了想自己今天一天的进程,平淡得很,除开去吃回转寿司和跟塔矢亮打电话外,什么特别的事都没有发生。
想到塔矢亮,进藤光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对方在电话那头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气息。那么清浅,柔和,一下子让他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如果是笑声,那他在笑些什么呢?如果是叹息,塔矢亮又是因为什么而叹息呢?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心里边所有问题的结果,只好一屁股坐回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第二天早上起床,眼底下果然有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进藤光踩着拖鞋,边打哈欠边走下楼,睡眼朦胧地吃完了早餐,也不记得早餐吃了点什么,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摁下遥控器,熟练地将《朝日新闻》换到围棋频道。
今天的北斗杯是中韩对局,没有日本队什么事。进藤光在电视机前坐了一上午,将上午的对局都看得清清楚楚,还从楼上把棋盘搬下来开始打谱。妈妈路过客厅,抱怨着“小光,下棋就回房间下嘛,搞得客厅里都是啪嗒啪嗒的声音”。进藤光回了句“知道啦妈妈,我马上就好”后,依旧雷打不动地往棋盘上落子。妈妈叹了口气,一边说“没办法啊没办法,家里出了个棋痴”一边走进厨房准备午餐。
围棋频道毕竟大部分取材于日本的记者们,所以即使是今天并没有他们的赛事,镜头也稍稍晃过了他们所住的酒店,以及他们在棋盘前复盘的身影。也不知道为什么,进藤光总感觉塔矢亮的心情像是很不好,下棋的脸色分外可怕,像童话故事里要吃人的妖怪。于是他中午算准时间,给塔矢亮发了一条短信:“塔矢?你是心情不好吗?”
也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不太好意思给塔矢亮打电话了。他在心里催眠自己:都是因为越洋电话费比短信费贵多了!
一会儿后,塔矢亮才回复:“嗯。”
惜字如金。进藤光看着这条短信,心里暗搓搓评价。看来还是得他开口问才行:“因为比赛吗?”
“不全是。”
塔矢亮的面前摆着棋盘,上边还有刚刚下完的一局。冈就坐在棋盘的对面,低着头,不说什么话。
“你退缩了。”塔矢亮指着棋盘上的某处说。
先前他与冈已经下过一盘快棋。冈下得一塌糊涂,犯了一大堆职业棋士不会犯的错误。如果说官子阶段由于时间关系错进错出还能让人理解的话,在中盘阶段犯那些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计算错误”的错误,塔矢亮无法明白。后来冈说自己不擅长下快棋,于是塔矢亮重新跟他下了一盘——这一盘不能说差,只能说中规中矩。但塔矢亮清楚地明白冈下棋的风格不是这样的。温和的棋风并不代表没有獠牙,该攻击的时候就应该出手。
但冈所下出来的这一盘,黑子已经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白兔了。思来想去,塔矢亮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
他退缩了。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攻击。因为畏惧,所以不敢挑战。惧怕输棋的事实,害怕攻势带来的压力,索性就不要引起攻击,也不要应战,就这样温吞地下到最后。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庄司和渡边站在一旁,脸上都是紧张之色。他们当然看出来冈的状态不对,但没想到居然差到这个地步。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塔矢亮的耐心差不多被消耗殆尽之后,冈才说:“……我很害怕。”
“今天看了中韩的对局,我才发现先前我的想法很幼稚。我原本以为昨天的他们已经很厉害了,但是没想到他们还没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今天看到了,他们的棋谱,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下出来……同样的年龄,都是职业棋手,为什么差别那么大?昨天的对局,我拼尽全力都已经输掉了六目,那明天的对局又会是怎样的呢?我会不会输得更多?所以我想,干脆不要和他们硬碰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