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纸面上的记录只有几行,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这件事不过是翡冷翠漫长历史中的一瞬间,历史不会听取死去的人的哭嚎,也听不见贫穷者的控诉,七千人的死亡在纸张上化成了冷冰冰的数字,长度只有四个字符,但它后面所代表的是昼夜不息的火焰、漫天遍洒翡冷翠的灰尘还有绝望的嘶鸣呐喊。
大福音修道院建在翡冷翠下城区的边缘地带,再往外走几里就能看见翡冷翠古老的城墙,这座修道院里还生活着一些修士,他们严格地遵从着教规,用最严苛清苦的生活方式要求自己,以此来靠近神。
在疫病爆发后,大福音修道院的修士们就全部离开了这里,参与到对病人的管理和照顾中去了,修道院大门敞开,任人随意进出,接受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们的居住,费兰特和拉斐尔共同将这里划定为了疫病病人最后的居所。因为这座修道院有着十分厚实的墙壁,窗户狭窄,且远离居住区。
说到底,就是方便把守——无论是应对内部还是外部的动乱,都能轻易解决。
病人们被以最快的速度迁入了大福音修道院,圣殿骑士团的骑士封锁了街道,不允许任何人出门,担架在道路之间汇成了河流,这些河流从不同的地方出发,最终汇入了偏僻的大福音修道院。
满街都是哭号声。
教皇令已经下达了几天,下城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病人将会面对什么,病人们自己也知道将要迎来什么结局,他们无助而悲哀地哭喊着,祈求教皇冕下的怜悯,或者咒骂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内容的话语。
越靠近大福音修道院,哭声就越来越大,甚至有情绪激动的病人试图从担架上跳下来逃走,然后被看守在两旁的骑士们重新送回去,修道院门口一片混乱,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暮色降临。
把守在离开下城区关隘的治安队成员和骑士们已经击毙了今天第六个想要逃离下城区封锁的人,地面上都是湿漉漉的血迹,他们提着木桶,把清水泼在地上,洗刷掉血腥的气味,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
橙花教堂的钟楼上,拉斐尔已经在那里站了一天,从第一个担架被抬出大门开始,到大福音修道院关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塑。
下城区里都是哭声,这种哭声太多,以至于混合成了无处不在的呜咽风响,所有的声音都是对他的控诉。
“这是一位极致冷酷的教皇,”一位游吟诗人在自己的记录本上写下这行字,他在疫病来临前幸运地没有进入下城区,但他在距离这残酷命运最近的地方,目睹了历史的发生,“我无法想象,他如何能够下达这样的命令,让虔诚的教徒接受自己死后被火焚烧的事实,这是堪比死后下地狱的刑罚。作为教皇,他本应当宽容、怜爱他的信徒,可现在翡冷翠里只有对他的恐惧。”
这本破旧的笔记本历经了岁月的洗礼,有幸保存完好,被安置在了翡冷翠的博物馆中,一页页薄脆的纸张被小心地安放在台子上,由暗淡的灯光照射着,令游人看清这场数百年前灾难目击者的心路历程。
“……虽然作为疫病之外的人,我衷心感谢他阻断了疫病的源头,可是我已经听见了向他而来的滚滚骂名。或许以后的人会有不一样的评价,他们会夸赞他吗?我希望有这么一天,毕竟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魔鬼,尽管他在下达命令时是那样的冷酷、果决、无情。”
“愿神保佑他。”
拉斐尔对这段旁观者的记载一无所知,他命令圣殿骑士团严加看守大福音修道院,不许任何人出入,一些病人家属为了将“即将接受火刑”的家人抢出来,甚至自制了长矛等武器,试图冲破封锁进入修道院,为了防备这些人,拉斐尔下令将修道院大门用泥沙封闭,一切物资的运送都通过塔楼上垂吊下来的篮子,圣殿骑士团的武器也从威慑性的长棍换成了具有杀伤力的刀枪。
在刚开始的几天里,大福音修道院门口天天有冲击大门失败的人在地上打滚呻|吟,但自从圣殿骑士团换了装备,将作战用的轻铠穿上,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被严严实实地遮盖在冰冷的铠甲下,失去了活生生的面容后,他们就像是立在大理石底座上无情的杀戮机器,面对他们的刀尖和枪口,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教皇这回是来真的了。
一切反抗和冲击修道院的行为瞬间消失了。
但拉斐尔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压力,不仅是下城区,连上城区的人都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不如说正是因为没有直面疫病的威胁,他们说起“宽容”“仁慈”“友爱信徒”的风凉话来才更加轻松。
不过拉斐尔根本不是会被区区非议动摇的人。
当他确认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时,无论什么困难都不能令他动摇。
是山,他会翻越过去;是水,他会跋涉过去;如果是神在制止他的前进,他会从此收回对神的信仰,举起来自地狱的大旗。
尽管拉斐尔对于自己的重生还充满了困惑,这只能来自于神的奇迹,赐予了他再生,可神赐予他这样的奇迹,又是为了什么呢?
拉斐尔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哪怕那或许是给了他新生的神。
他的新生依旧充满了荆棘、血泪、痛苦,他不幸福,倘若这是神想要看见的,那这个神真是充满了恶意。
大福音修道院的大门在一个月后打开了,确切地说是由外面的匠人撞碎的,他们观察到修道院后昼夜不息的火焰不再升起,灰烬在空气中缓缓落下沉淀,塔楼接受物资的窗口不再有篮子放下,每天都会递出来的纸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