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晚间带着孙子回去。许娘跟在后面走,腿脚不利索一瘸一拐还要跟着赶,浑浊的眼珠流出几滴透明的泪,“家里冷清,你记得多回来看看。”家里不是冷清没人,而是没一个把她放在心上的人。—白桐村大多都是老人,稍微年轻一点的不是搬到市里县城,就是外出其他省份打工,一年才能回来一次。男人的老婆留在家里守着孩子老人,日常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白天麻将铺,夜里电视机。在这之中,一个喜欢满村子乱逛的中年男人反倒突兀。他三十有五,看上去年纪跟苏护差不多。白衬衫黑西裤,金丝眼镜架在鼻上,发胶抹得又浓又厚,皮肤略黑,嘴唇稍厚,是猪肝涨紫的颜色。一次李月寒在家门口不经意跟他碰见,本就擦肩而过,男人却忽然叫住了她。“诶,以前没看到过你啊?是苏护的亲戚?”他知道苏护?李月寒侧头看他,一个人的精致从细节能窥探出来。男人的手指干净修长,指甲齐整无脏无垢,没做过粗活。衬衫西裤,腕表价位…他跟苏护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是怎么知道她的?“月寒姐姐!”苏星厌躲在门后叫她,“你外婆找。”“好。”李月寒无视男人,转身回房。留下那个男人站在原地,目光黏在她的身上不肯离开,“月寒…”他的脸上浮出一抹笑,轻念道:“名字好听。”刚跨进门槛,李月寒就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拉进房间。她猝不及防,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苏星厌“砰——”地一声把门紧紧关上。李月寒转了转自己被扯疼的手腕,很快冷静下来,“怎么回事?”他保持正脸对门的姿势,头抵在门上,没动。李月寒继续问:“为什么撒谎?”根本就没有外婆找,是他随口扯的谎话。李月寒忽然意识到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她对苏星厌似乎并没有什么警惕心——这并不好。小男孩贴着门转身看她,屋子外头种了一株芭蕉树,叶子层叠交映落到屋内一片阴凉。他站在那块阴凉地里,未长开的胳膊,小腿,孩子的手指关节脆弱纤细,处于儿童和少年的过渡,阳光和阴影斑驳陆离。他看她,目光最后还是落在阴影里,散不开的忧郁。李月寒转过脸重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撒谎?”苏星厌:“他很坏。”李月寒:“你怎么知道他坏?”苏星厌:“因为……因为我看到他压在我小姨身上,然后我小姨哭了。”时间指针忘记走动,空气也跟着凝固。懵懂无知的小男孩打翻潘多拉的魔盒,放逐出的恶鬼在哭泣咆哮。然而悲剧式的故事在之前就已经循环播送了预告,苏星厌的话除了证实李月寒的猜想之外,还确定了悬念背后的男主角。耳钉,衬衫和价位不低的腕表眼镜…一切最是荒谬,也最是合理。隔壁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李月寒半蹲下身捂住苏星厌的嘴巴,四目相对时,他的呼吸蹭到她的掌心,羽毛般的柔软和痒。跟同龄的小孩相比,苏星厌的个子并不算高。他好像营养不良,看上去小小一只,蔚蓝色的短袖套在身上,感觉能穿到小学毕业。李月寒放开他,“你跟过你小姨?”苏星厌留念她掌心里的洗衣皂香,他的手指背在身后扣门板,“扣扣扣——”声音重复着单调。听说大人的世界里藏着一个又脏又漂亮的秘密。它是伊甸园里的红色苹果,哄骗亚当夏娃心甘情愿地背叛上帝,它是书里欲遮欲掩的句子,点到三分不继续往下…它是暗示,是比喻,是世间一切巧妙又龌蹉的联想。苏星厌躲开李月寒的目光,他好像隐约懂得,却依然还是懵懂,脑海里浮现小姨哭泣的画面和李月寒的面孔交织,他下意识嫌脏。那个秘密究竟漂亮在哪?—随着许娘的腿脚逐渐恢复,苏护反而不能随心乱跑。借口越来越难找,说打牌不行,许娘不知故意还是真的心血来潮,一辈子缩衣节食的人竟要求跟着她一块上牌铺。好不容易编了个借口脱身,走到半路她却又碰到李月寒。生命是存在血液里的轮回。李月寒有张和许招娣极为相似的面孔,冷淡单薄,看人的时候目光尖锐如刃。苏护下意识心虚,总觉得自己在她眼中已经被开膛破肚。“舅妈,你去哪啊?”苏护笑:“怎么?你外婆还在家等你呢!这里农村晚上不安全,女孩子不要乱跑,到时候你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她依然咬着原来的问题不放,一字一顿,慢悠悠如凌迟般问道:“舅妈,那么晚了,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