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做点什么呢?除了添乱之外的?当初一怒之下摔烂了水琉琴,多么痛快!倘若她知道今天会有天罚,师父要为了她忍受天火的焚烧,她会不会宁可卑微地死在前面?胡砂猛然坐直身体,将水琉琴端在眼前,手指紧紧扣在上面,像是要把它捏碎。因为太用力,指甲都崩裂了,鲜血细细地滴在上面。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是对着这可恶的神器痛哭哀求,还是索性再把它砸碎一次,然后自刎了事。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也许是整个人都在抖,连带着水琉琴也在剧烈抖动,冰冷的玉石下带着一丝血色,像是活的一样,在里面缓缓摇曳。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琴面上浮现出一根纤细的琴弦,若有若无的,像是随时会断开一般。水琉琴的第一根弦,居然在这种时刻恢复了!胡砂怔怔地看着那根突然出现的琴弦,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叫,抬手轻轻抚在琴上,用手指扣住那根弦,稍稍一拨。铮地一下,那琴发出的声音居然极烈,吓人一跳,她急忙缩回手,仔细看看琴弦,生怕又被自己弄断了。便在此时,忽听前面的芳准&ldo;咦&rdo;了一声,紧跟着像是涨潮的声响汹涌而来,整个沙滩都开始震荡,胡砂还处于茫然阶段,忽然那青铜大门刷地一下被人推开,芳准连着铺天盖地的海潮冲了过来,她被一只胳膊拽住,两个人一下子被海水卷了好远,头昏脑涨中只听芳准笑得很开心:&ldo;胡砂,你倒是很能干!&rdo;她到底做了什么能干的事,自己也没弄清楚,在急速的海潮里像片叶子似的滚来滚去,无法呼吸,若不是有一只手一直紧紧抱住她,只怕早就淹死在下面了。不知过了多久,胡砂再次从昏迷中睁开眼,只见到晚霞满天,如火如荼。她喃喃说道:&ldo;天火……怎么还在烧……&rdo;旁边有人笑答:&ldo;哪里还有天火,你还在做梦吗?&rdo;那声音正是芳准,胡砂一个激灵,猛然从沙滩上坐了起来,只觉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狼狈不堪。芳准正坐在她身边,也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头发都散了,还在往下滴水。不过,他的神情很愉悦,笑意都映在眼里,闪闪发亮。胡砂茫然地看看周围,沙滩还是那个沙滩,大海也还是那个大海,蓝天白云一样没少,只不过现在成了黄昏,她不由轻声道:&ldo;天火……天罚已经过去了吗?&rdo;芳准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她湿淋淋的小脑袋:&ldo;想必那水琉琴是被你的血肉所养,居然肯听你的驱使,涨起海潮来,将天火熄灭了。&rdo;这么神奇?胡砂赶紧把水琉琴提起来仔细看,果然那上面多了一根琴弦,方才不是做梦,她不过拨了一下,就让海水涨潮了!想来这水琉琴聚集五行中水的力量,能操控水,海水自然也不在话下了。想到这里,她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全身虚脱了一样,朝后一倒,瘫在沙滩上,感慨万千:&ldo;……幸好,幸好是在海边……倘若留在长洲或者聚窟洲市集上,还不知要成什么样……&rdo;话说到这里,她又是一个激灵,转头望向芳准,他嘴角钩出一个懒洋洋的笑,漫不经心的,好像一切都只是个巧合。&ldo;师父……&rdo;她低声唤他,&ldo;您早知道今天会有天罚,所以带我来海边?&rdo;他早知天罚今日降临,所以早就打算自己替她来受天罚?因为天火如此可怖,所以他离开了长洲,是不想牵连语幽元君?可他居然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说!芳准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另一只手缓缓拨着湿漉漉的头发,笑得十分无害、万分无辜:&ldo;师父怎么会知道天罚在何时降临?不过凑巧而已。倒是胡砂你能驱使水琉琴,化解了天火,让为师很是欣慰。&rdo;他说得好像都是她的功劳似的,胡砂脸皮薄,禁不住他夸奖,早就红了。眼见他头发都散开,湿淋淋地披在背后,胡砂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把小木梳,有冲动像上次一样为他梳发,却又担心自己莽撞行事会让他不快,正犹豫间,只听他说道:&ldo;胡砂,替为师把头发梳梳好么?乱糟糟的,真教人心烦。&rdo;她又能握住这冰凉又柔软的头发了,让它们穿梭在指间,像爱抚情人的肌肤那样去爱抚它们,小心翼翼,不为人知。现在,有没有靠近一些呢?她问自己。是不是可以靠近一些?她慢慢闭上眼,想要缓缓贴近,却又觉得与他离了好远。所谓的靠近,不过是她跪在他背后,能替他梳理这一头长发罢了。这样就够了吗?胡砂再一次问自己。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够了。另一个说:不够,你还不能拥抱他。于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想,一面将他的头发理顺,一面低声道:&ldo;师父,那个天火……没伤着您吧?&rdo;虽说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天罚这等东西岂能真当做被蚂蚁咬一口?他身体又不好,指不定受了什么内伤没让她看见的。芳准的声音听起来很慵懒,心不在焉的:&ldo;没有伤着。当初成仙脱胎换骨之际,天雷劈了七七四十九道,为师照样下山喝酒,这点天火算得了什么?&rdo;胡砂笑了笑,将梳好的长发拨去一边。过了一会儿,又轻道:&ldo;师父,下次再有什么惩罚是给弟子的,求求您别代替弟子了。弟子实在承受不起。&rdo;芳准奇道:&ldo;为师替你受罚,你承受不起,难不成你就能承受天火烧你、天雷劈你?你要为师看着自己的弟子变成肉泥?&rdo;胡砂摇了摇头:&ldo;不管是变成肉泥,还是粉身碎骨,倘若那是我应当得的,都没有理由让您为我承担。我宁可变成肉泥,也不要看师父受伤……师父,求您答应弟子吧,好不好?&rdo;芳准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茫然,不明白她明明脆弱得像只蚂蚁,为什么却总要逞强出来作对。忍不住回头看看她,只觉她双颊嫣红,像刚上过色的桃花,两只眼睛几乎要滴出水来,又无奈,又哀求,又温柔地看着自己。这种眼神令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就要答应她,无论她求他什么。最后,到底还是定了定神,笑答:&ldo;好,水琉琴要五年才能修好,这五年你跟着为师好生修行,倘若为师满意了,便答应你;若不能,为师定要重重罚你。&rdo;胡砂心中一喜,脸上顿时笑开了,像一朵花突然绽放似的。她说:&ldo;我一定努力!绝不叫师父失望。&rdo;芳准抬手,像是要摸摸她脸蛋似的,不知为何,没能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摸下去,只听她又怯生生地问道:&ldo;可如果真让师父失望了,您要怎么罚我?&rdo;怎么罚她?芳准又有那么点茫然,望着她漆黑如墨的眼睛,顿了很久,才低声道:&ldo;罚你……罚你不得开坛授业,只能做个小弟子。&rdo;话未说完,就见她又皱着鼻子笑了,露出一排细细的银牙,说道:&ldo;我才不要开坛授业,能做师父的弟子,我便心满意足了。&rdo;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回答让人心头一喜,芳准飞快地将那丝喜悦扑灭,他还是那个他,风轻云淡,没心没肺。他自己把剩下的头发胡乱一扭,用簪子卡了起来,像是要离她远一些似的,不落痕迹地起身拍拍沙子,回头笑道:&ldo;好了,天色不早,赶紧回去吧,否则语幽又要叫得人头疼了。&rdo;胡砂心中愉快,半点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状,自己把头上身上的沙子也拍拍,一只手抱着水琉琴,一只手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因为以前他腾云都是让她拉着胳膊的。一拉之下,却发现他的胳膊微微颤了颤,胡砂不由愣了一下,却见芳准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另一只胳膊伸过来抓住她的背心,道:&ldo;走吧。&rdo;胡砂急忙拽住那只胳膊,飞快地把袖子往上一捋,这才发觉他的一条胳膊被烧得焦黑,连着手指、手掌,动也不能动。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魂飞魄散地丢开手,颤声道:&ldo;师父!您的胳膊……&rdo;芳准慢慢将袖子放下,轻松地笑道:&ldo;无妨,小伤而已,过几天就痊愈了。&rdo;胡砂怎可能相信,她夺手还要去看,可是两只手伸出去,却又不敢碰,只能颤抖着又缩回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来。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只有他焦黑的胳膊在眼前来回晃。天火降临,他怎可能毫发无伤?怪不得……怪不得在潮水汹涌的时候,他只用一只手拉着她;怪不得他这只手总是藏在袖子里不出来;怪不得她一碰之下,他要发抖。芳准叹道:&ldo;好了,你总哭得为师心里惊悚得很,明明好端端站在面前,不知道的人看你这样,还以为我被大卸八块了呢!快止住,从聚窟洲到长洲,距离可不近。&rdo;胡砂哽咽了几声,突然张开双手紧紧将他抱住,脸埋在他胸口,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