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什么时候办完差事呀?祖母送我的翻泥人,梅大耍得一点也不好,笨笨的,我想让阿爹陪我玩儿。”哪里是梅豫手笨,这位公子哥儿玩乐的心窍,只怕要甩他老子几条街,只不过宝鸦粘她爹爹而已。宣明珠心生不忍,轻轻将宝鸦抱在怀里,眼中浮出温暖的明光:“爹爹这阵子忙,今日娘先陪宝鸦翻泥人好不好呢?等爹爹……回来,你便闹着他骑大马,专程陪宝鸦玩尽兴了才许走。”“哎呀,我都长大了,不好再骑大脖儿哩。”宝鸦搓着小手不好意思,眼里却发出跃跃欲试的光,想来已经在琢磨,该骑着阿耶巡视哪片小假山了。宣明珠越发爱怜她,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心。犹豫着启唇,又作了罢。还是狠不下心告诉她,父母已经分开的真相。可这件事,或早或晚,她是定要亲口对宝鸦说的。她不知自己还能活多少时日,如果在粉饰的假象里一路瞒宝鸦到死,等宝鸦有一日知道真相,会不会也如同她当年偷听到父皇与母后的对话那样,痛心地发现自己满以为的父母恩爱、世情坚贞,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谎言?她不愿自己的孩儿,在那种只能独自承受的失望中长大,然后再矫枉过正地寻觅一个夫婿,走回自己的老路。她想尽可能让宝鸦了解,尽管她的父母分离了,不代表这世上便无纯挚的感情。未来尚有数不尽的鸢飞鱼跃,山河白首之美景,待她的孩子去寻觅爱恨。眼前所见,不过是小小蹭蹬,并非天塌地陷的终结。还有,“宝鸦,阿娘真的很爱很爱你。”“嗯!”梅宝鸦听了凑到娘亲的脸上,啵唧一口,大声应道:“女儿知晓,女儿也最爱最爱最爱阿娘了!”宣明珠搂着她,心里的每一条罅隙都充满欢喜。哄宝鸦一直玩到晌午,用过饭,奶娘抱着小小姐回雏凤院午睡。宣明珠立在门边望了许久,直至她的小团子消失在月洞门,方收回视线,叫了声泓儿。有二婢应声,捧着一盘蟒金锦服进来。在夔龙案上,置起一对双耳镂蟾蜍小香鼎,点燃沉水,将具服恭谨地供放其上。太子朝服名为朱明袍,白裙襦绛纱裼,鞶带佩剑,便是帝王之下的最高等制。然在宣明珠及笄之年,父皇送她的这件金蟒衣,等制犹在太子之上。锦服宽带,方心曲领,九条玄金粼粼的巨蟒腾海盘云,伸手轻抚,左春坊独到的加刻麟蹙金绣法,在指腹激起一片沙沙的触感。宣明珠目光缥缈了须臾,不知是对谁说,“记得么,我曾穿着这袭衣,随父皇接见万国来朝。”当年的新罗使者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对中原刺绣的精致繁妙佩服得无以复加,一时失言道,愿以五城换取此件蟒衣。吐蕃使更以世世臣服之名,求娶大晋长公主,晋明帝听了不过一笑。那位北伐匈奴西平四郡的君主立于丹墀之上,神情傲岸生威,对脚下的臣服者道:“寰宇独一无二者,大晋之国,晋国之长公主,长公主之金蟒袍。此蟒,十城不换,朕女,万国莫求!”当时太子府的詹事幕僚们最庆幸的一事便是:长公主幸好不是男儿身。当一个人低头的时间太久,越活越卑微,越来越心窄,便忘了那片日月当空的青天,原本触手便可及。宣明珠衣金蟒衣,带天琛带,冠远游冠,立于镜前,静静对望那张清冶雍容的面貌。泓儿和澄儿的心坎和眼窝两下发热,跪地顿首:“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是该办些正经事了,”宣明珠目光通透,“向北衙军通知下去吧。”在此之前,她先将梅豫叫来了鸣皋苑一趟。当梅豫看见身着具服焕然如亲王莅临的母亲时,呼吸顿滞,下意识便要跪拜。这件只停留在洛城上阳宫的传说里,晋明皇帝亲口言“见之如朕亲临”的礼服,他听说在母亲出嫁后便留在了宫里,许诺此生不再穿。没想到,还有机会能亲眼看见。好在梅氏风骨撑住了他心中的万千惊疑,稳稳立在下首,只是声音有些打颤:“豫儿见过母亲。”宣明珠道:“你跪下。”梅豫这回不再犹豫,依言而跪。宣明珠俯视着这个尚未长成的少年,目光既有无尽的期冀,又蕴含着许多不舍。她唤了声“豫儿”。“为娘想让你立个誓,一生竭尽全力爱护庇佑宝鸦,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一点一滴的委屈。你可愿意?”梅豫有些诧异地抬头,虽不知今日母亲为何如此郑重,二话不说便举指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