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保证,此生绝不再翻阅此书一次,此书去留全凭殿下做主!”宣明珠也记得这本书,是帝师白泱的绝笔遗著,皇宫秘阁都收录不到的珍物。当年不知为何到了刑芸手里,在她大婚时,刑芸把它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了她与梅鹤庭。青春年华的少女,用崇拜而怅惘的眼神盯着自己夫君,宣明珠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刑芸的情思?所以她见了刑芸送的礼物便不喜,要梅鹤庭将书册送人,或放到崇文馆去,总之不要留在府里让她看见。因为是恩师的临终之物,梅鹤庭不肯。而初做新妇的宣明珠,总担心小夫婿每次看见这本书,就会想起他的小青梅。这位高中探花的大才子怎么就是不懂呢,哪怕心性再骄傲的公主,也有无法诉诸于口的慌张。正因无法说清这股没由来的嫉妒,她只能一次次地与他磨。终于换来他不耐烦的一句,“殿下甚不懂事,为何便不知尊师重道的道理?”老年间的旧物,宣明珠不知梅鹤庭是从哪里淘噔出来的,不过这根埋在心底的刺,已被她自己拔了。自然无须再与一本死书较劲。见她还是古井无波,梅鹤庭眼底闪过一丝超出掌控的慌悸。他的指尖微不可察抖了一下子,才推开第三只檀盒的铜扣。“此份地契,是江南澄景园,臣下在族中的产业。”失措仅为一瞬,又被毫无破绽的镇静取代,他蜷住手掌,语气越发沉着:“此园占地与金谷园大小相仿,同京畿御苑自是比不得的,胜在水土丰润,殿下既喜……桃花,沃土百里,便只植桃花。”他轻轻的,睁着发红的眼看她,“可好?”涉及钱银地产的市侩言语,从清流名士口中说出,不免显得生涩磕绊。身为江南梅氏的嫡长孙,在老家宗族那边,记在梅鹤庭名下的产业不比一个洛阳城的世袭公爵世子少。之所以从前不做这等事,不是他舍不得,只不过士人风骨作祟,不屑以钱财取悦于人罢了。以前决计不为之事,为了弥补宣明珠这些年的委屈,他都做了。宣明珠用一种不为所动的遗憾目光看着他。“我要说的话方才已说尽。你是聪明人,该听得懂,别粘粘缠缠的不爽利,无端折了自己。”她淡然轻拍男子的肩头,为他整理肩袖处的褶皱。“梅卿是将来要入内阁的大才,骨鲠风度,万望持守。”——“朕见梅卿少年超迈,他日或可成就大器,此身风度,万望莫失。”当年殿试点探花,晋明帝在之后的琼林宴上,便是如此一般轻拍他的肩膀,亲手为他抚平衣襟褶皱,寄语厚望。梅鹤庭额角的青筋迸然作痛。父女二人的举动与神情,一瞬间在他脑海中分毫不差地重叠。终于明白,今日宣明珠站在他的书房,不是以发妻的身份。是以长公主的身份。她对他所寄予的,已经是仕途希冀,再没有了情意。“臣不进内阁,臣可以立即辞谢狄大人的建议……”急于表衷的话没说完,梅鹤庭左心上半寸处猛地绞痛。他不禁退后几步,反手撑住书案的桌角,蹙眉深吸几气。宣明珠没留意他的异样,只是有些好笑,他通身的抱负,敢说自己从没想过擢入三省,大展拳脚?多年来都不曾学会说软话,如今机会送上门,反而摆出一派脉脉深情,又是给谁看呢。腹诽的功夫,梅鹤庭那双江涛翻涌的眸底恢复平静,清癯的背脊重新一寸寸挺直。“臣知殿下生气,也知殿下要的不是物质补偿,是臣的用心。”阗静的目光含凝她,恢复了势在必得的冷静。梅鹤庭此人,愈逢难决之事,心思神色愈静,愈不让人看出他的城府与破绽。他赌咒似的低沉声线:“殿下想要什么,臣,万死不辞。”以往每当看见这种旷静如渊的眼神,宣明珠便会觉得这个被誉为江左第一公子的人,心底也有深沉难测的一面。纵为枕边之人,宣明珠偶尔也会不安。然而今日,她反而放下心来,想他有这等心性,在朝堂中不说风生水起,至少自保无虞。他好过了,宝鸦今后的日子自然无忧。“你问我要什么?”思及小宝鸦,宣明珠的笑里有些舒心无忧的意思了。“很简单,等宝鸦将来谈婚论嫁之时,你需答应我一桩,无须以你我为鉴,要顺着女儿的心意,不许横加干涉。同时,做好她的后盾,万一将来改悔有变,让她永远有个可以回头的地方。”梅鹤庭蓦然心酸。他的思绪被“回头”二字牵绊住,一时未察这件事她本可以自己把关,为何要托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