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当中,薛止道由范拂作陪,此刻仍闲适地踱着步子。那屹立不倒百年有余的朱红宫墙叫他伸指抚过,剥去了表面一层厚厚尘灰。
范拂含声伺候在那人身畔,忽听得那人张口问:“要将这般长的墙漆作朱红,得费多少朱砂呢?”
范拂稍稍转动眸子,答说:“这朱墙立在宫里百年了,且因宫城规模时有变动,围墙常需重砌再漆,耗银量势必不少……然如今这墙已有许久未抹新漆,而艳艳如旧,陛下大可不必为此事伤神。”
薛止道细细摸过那些庞然大物,这才又笑说:“朕幼时曾随爹娘一道进宫面圣,那时候朕还不大识事,稀里糊涂便指着这朱墙,说是人血染就。如此悖逆不道之言叫魏束风听去了,那人却是大喜过望,赏了朕八块御用的墨锭。”
“朕见他高兴,自个儿也高兴,在宫中同小太子作诗时便神气地将那墨锭磨来用了,离宫时双手皆是浓稠墨水。那时朕的玩心颇重,扒着宫墙不肯走,在那朱红墙上留下好些黑乎乎的指印,只怕今儿要去仔细寻找,还能找着……”
“朕从前不知那魏束风为何欢喜,今夕朕与他身居同位,总算理解——这王位是血肉堆成的,然众人只窥朱墙昂贵,不知帝王身侧绕着的皆是刀尖,一个不慎自个儿便将深埋宫中,变作喂养那宫墙的养料。”
“昔时朕以脏手印污了这朱红,后来家父在鼎州用血给朱红添了笔殷色;到今朝,这罪孽的红墙被送至朕的手中,朕要捧起这满掌的罪恶,和昔时的魏家同亡。”薛止道拊起掌,“实在痛快!”
“范公公,不、你不是范拂……”薛止道癫狂地拍着掌,“你主子如今就在宫门之外,咱们看看今儿鹿死谁手!”
“你是如何……”
“宫中上下,有奴颜媚骨者,有不慕功名者,却没有毫无欲求者,你侍奉几朝,人也机灵,然却不争不抢。可是你如若那般的不问世事,还不如快快回去啃食你义父的家底……所以很早以前,朕在缱都的双目便盯上了你……”薛止道止步,略略弓腰冲他笑,很快便又愉悦道,“不过无妨,古来君王身侧,有几人不另设安巢?你歇歇罢,醒来,一切都有定论了。
说罢,薛止道将掌往他脖颈上一敲,那白面太监便栽倒于地。薛止道唤人来把他扛去歇着,自个儿还是哼着曲儿朝前走。
走着走着,走到宫门前。
两万薛家军列阵那处,他从容走入其间,并不披甲,照旧着一身龙袍,接过了副将递来的镶金长刀。
他坐上高马,马又驮着他走到薛家军的正中前方。宫门叫兵士轰隆敞开,他见着季徯秩和他身后的一双双眼睛。
他甫张嘴说了句话,那季徯秩便如疯犬一般扑咬上来。他二人的刀剑相磨,在相接处呲啦剐蹭出刺目的火星子。
薛止道适才所言不过短短一声——
“季二公子。”
前头几军打得难舍难分,后头充当后卫的阜叶营倒是悠闲得可以。万流涌发之际,那温却撞开拦道的贺渐,说:“我走了。”
“去哪儿?”
“上山。”
那贺渐闻言遽然扯住温的臂膀,将那人猛地转过身面朝自个儿,说:“自你决定抛叶救魏之时起,山上人的命运便成定局!你这会儿上山除了平白染病又有什么用?!!!”
温二话不说便将拳头揍到贺渐的面上,叫那刀疤郎重重后跌在地。
“我难道不知道么?!!!”温喊得声嘶力竭,昔日那清泠嗓音,这会因不同往日的上扬而发起颤来。
贺渐不由得眼眶发湿,他咬牙起身,说:“成,都随你!——来日天下易主,分功论赏,你可莫要后悔!”
那二人不欢而散,一小兵抓着长矛,纳罕道:
“今儿已至仲冬,大雪惯常封山,温大将军该是回不去才对啊。”
宫门啸
今儿天寒,叫呼出来的白气都险些冻成了冰碴子。百姓裹着厚衣在屋里缩手跺脚,屋外兵马肝髓流地,早顾不得身子冷热。
估摸是“京城”二字份量太重,姓薛的和姓季的,没一个属意放火烧城。但是单凭那些锋刀子,也足令城中疮痍遍地。
宫门前,季徯秩倏然前冲,叫薛止道吃了个措手不及。然那人微微一笑,说:
“侯爷,这仗咱们可要快些打,若是叫这缱都里头的韩大人梅大人赶来,季家说不准就要摊上杀寒门清臣的骂名。”
“薛侯爷为达目的可谓机关用尽,您既知文臣有如此威力,便该早早用上。”季徯秩屈腰蓄势,甫觅得良机便将柳叶刀奋然前刺。
薛止道以狼牙匕阻挡,面上是不变的温煦,他垂笑说:“薛某今朝唤来他们那些个寒门贵人,叫他们惨死侯爷刀下;明儿新朝建立,这污名你季家摆脱不得,魏家亦甩不干净。薛某若是用了他们,来日岂不是纵然身死,魂灵也照旧遮着魏家天?”
季徯秩眸光阴冷,刀锋迫近:“你早便知这薛朝无能久立,却仍执拗于换朝,你居心为何?!”
“得意时理当尽欢。”薛止道不动如山。
“你为了毁坏这魏家天下,搭上你妻儿,搭上鼎州数万百姓性命,今朝却轻飘飘抛出句‘尽欢’?何等的荒谬绝伦!!你既对不起韩老、梅氏二人与付禾川那般渴望新姓改世者,对不住跟随你已久的薛家兵士,更对不住魏千千万无辜百姓!!!”
季徯秩的眼尾挑上稠稠杀意,声尽处遽然挥刀。
刀风掀面,那薛止道却夷然自若。他一一避过,蓦地收笑,扬了狼牙匕去砍季徯秩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