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争这事儿没意思。他没想把一辈子都耗在这满是溪桥青瓦的稷州。
稷州这地儿不兴吃酒,沿街排布的是茶楼戏馆,少见的是青楼酒肆。纵然灯烛辉煌满长街,也难见一个拎着酒葫芦的醉翁。
不知是不是因着物以稀为贵,那唤作“西月楼”的酒楼生意尤其不错。一日,季徯秩逮着了空,给宋诀陵发了帖子,邀他到西月楼吃酒去。
那宋诀陵好生梳洗了一番,平日里已是锦衣玉带,这会儿更是华冠丽服,帘还没掀,便已念上了几段逗弄人的窝囊话。
他兴致正好,哪知甫一掀帘便瞧见了座上的喻戟。他心情倏地大败,只还端着温煦笑,亲昵道:
“况溟,不说请我吃酒么?席上怎还坐了位闲杂人等?”
季徯秩像是没听见宋诀陵抛来的似怒非怒含情嗔,只道:“嗳!二爷,今儿楼里一坐横竖不是喝?二人三人没有区别,您就甭这般的斤斤计较了罢?恰巧您二位今儿皆得清闲,择日不如撞日,便一道请来了!”
喻戟则像是并不在意,起身朝宋诀陵拱手温润道:“二爷,久仰大名!”
宋诀陵不改轻狂,只烦躁地朝他挥了挥手,说:“免了,免了,军营里常见,说什么久仰!”
那傲慢子说罢便将脚砰的一声架上了桌,半敛着眸子端详起喻戟来。
清新俊逸,雅人深致,如若略去他那张不好对付的嘴,那是连宋诀陵都要敬上一句真君子。
喻戟乃栀阳公主与工部尚书喻离的儿子。照魏先前规矩,驸马爷本该长久囿于公主府不可升高官拜显爵的,可喻戟他爹乃上任之后才被钦定为驸马,再加上栀阳公主乃一员不拘女将,也就罢了那些个繁文冗节。
那二位情投意合,悉心照料出的儿子自是人如玉,却不知怎的养作了个阴阳怪气的性子。
喻戟笑得既柔又善,宋诀陵笑得却很是瘆人,凤目深深,叫人难窥其所思。进来的小倌见宋诀陵那样儿,心下不免犯怵,只小心绕开他的的脚摆盘,方上完菜一溜烟便没了影儿。
那小倌走后,宋诀陵这才将脚挪下桌来,面上笑倒是半分不动。
喻戟捉来一酒杯,笑说:“没曾想宋将军对于逢场作戏亦是这般的上道……不过您怎的不继续将脚搁桌上呢,末将还想见纨绔是如何炊沙来吃的呢!”
“宋某是君子演纨绔,”宋诀陵笑道,“喻将军是夜叉扮玉郎。”
“宋将军还是一点儿也不谦虚。”喻戟点头。
季徯秩怕喻戟与宋诀陵结梁子,闹得日后龛季营里众人不得安生,便开口道:“今儿邀你们前来为的是营中事。如今北疆战事告急,十六州铁石不再均分各营。龛季营今儿分得的那么些铁,怕是制剑都吃紧,甭提营里的其他兵器与甲衣!——这可是件难办的差事!”
宋诀陵托住盛酒的陶碗,看向季徯秩。甫一瞟见季徯秩脸上挂着个灿笑,当即心领神会,只把指节叩在了红木桌上,砰咚敲个没完。
喻戟一面拢袖斟酒,一面道:“买不行么?余国不是盛产恶金么?咱们龛季营里不是恰好有个富户吗?”
喻戟说罢便瞟了宋诀陵一眼。
缱都谁人不知宋诀陵受先帝赏赐的金银珠宝数以万计,当年他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的风流名可还流传于十六州。
他不富谁富?
宋诀陵挑了眉尾,玩味道:“啊呀呀,有钱不求美人,买什么铁,制什么刀枪剑戟?不瞒您说,我那些家当多数留在缱都供我老儿度日了!就我稷州府库存的那些个银子,怕是给余国商贾塞牙缝都不够!”
季徯秩用伸指还住酒盏,眼一弯便勾作了两席月,肆意地于其中吞吐着笑意。
“商贾么?余国的恶金可都是皇矿,商贾那儿多半买不着。”季徯秩仰颈吃酒,悠悠说,“咱们啊,向余家万岁伸手讨!”
“你有通天本事吗?你是愿讨了,人家可就一定乐意给了么?”喻戟说,“明知今朝各国都在屯铁备战,余国今儿禁铁不输,为的就是待秦魏楚三国开战后,趁火打劫,大发横财……你还尽做些痴梦!”
“嗐!枢成一十五年余国占了稷州不少疆土,也是时候该清算清算了。”季徯秩笑意渐浓,“不过那么多地如何清算?恐怕还得求人家罢!若求得急了,余人还要道我们无情无义呢!既然西疆的地被余人吞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吐不完,那就令他们慢慢吐罢。不过嘛……吐不出地,吐铁还不成么?”
季徯秩歇在窗前,不过稍稍偏了偏头,月光便顺着他那白玉般的颈滑进了他的衣裳里,在他身上打了层薄霜。
宋诀陵盯着他愣了愣,片刻便又笑了:“侯爷这是盯上了稷西那熹文城。”
近几年魏忙于北疆战事,轻视了西疆的局况。遥想当年余魏同盟共抗秦,为安置伤兵,先皇便设法在稷州荒地修了座城——那便是熹文城,内里住的多是余国人。
如今魏千平颁下旨来,要龛季营想法子把熹文城给收回来,然城中几万户余民要如何打发?
“皇上令你我将城收回来,你们倒好,拿熹文城做买卖!”喻戟将惊诧压作个平常调子,听来还是一套不改的谦谦君子腔。
“阿戟,话何必说得如此难听。皇上虽说让我们收城,却没定哪个吉日哪个时辰收,便是料定这不是什么易做的差事。那咱们慢慢收城,中途顺道收些好处,又有何妨?”季徯秩笑道。
“天子脚下做文章。”宋诀陵笑得有些森凉,仿若一只逮着猎物的狼,“可不有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