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慧慧回来了。
仪贞直到此时,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然,上前拉了她的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
慧慧经过一早上的休养,精神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换了身颜色衣裳,看上去?容光焕发。
她如常地支使猗兰殿中的宫人们布菜摆饭,对她们截然不同的面孔毫不迟疑,自己则跟随仪贞走到一旁,陪着说话。
“安婕妤让家里接回去?了,这是陛下额外的恩典,往后宫里就没这么个人儿;武婕妤乐意?留下,拱卫司接贵妃走的时候,自己缠着贵妃要一道。”慧慧明白仪贞记挂什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晓的都?说出来:
“苏婕妤和淳婕妤不急,因?为还下着雨,怕路上艰难,宁愿在行宫里多留几天?。如今有异心?的宫人内侍都?抓完了,孙锦舟怕伺候的人手不足,请她们二位委屈些,住在一处做个伴儿,彼此好照应,把?珊珊也暂且留在那儿。”
彼此照应是一层,彼此对证又是一层。终究大臣们与宦官不同,宦官们依附皇权,得意?时固然煊煊赫赫,势倾朝野,失意?时却也最容易剿灭,一如无根的藤木,拼着擢筋剥肤之痛撕扯开,再将烈火烧来,便可摧枯拉朽。
苏家与淳家,是盘根错节在朝中的两棵大树,是留是伐,还要看皇帝如何?权衡。
仪贞迁思回虑,猛然一拍脑门儿,“唉呀!”一声。
慧慧没料到她对自己都?下重手,阻拦不及,忙着问:“娘娘疼不疼?赶紧叫太医来瞧瞧…”
仪贞拦下她,连声说“不必”,解释道:“我不是疼了才叫的。”
得亏嬷嬷们不在——她心?下一黯,又兀自摇了摇头。
她在皇帝面前自作主张,替爹爹兄长交出了兵权,原本是要表现谢家的忠心?的。
太监不过是家奴,该杀便杀了,这只是重振家业的开端。
文要有贤臣,武要有勇将,方是支撑起万里山河的脊梁。
皇帝眼下最缺乏的,便是这可堪重担的脊梁。
谢家不在皇帝的考量中,再忝居高位,于人于己皆为妨碍,不如急流勇退、避贤者路。
然而?皇帝似乎并不是这样领会的——只怪她彼时词不达意?。
可她不是正饥寒交迫嘛!但愿皇帝看在她驰奔二百余里、追随有功,再给她一次分辩的机会。
此时风正潮平,仪贞惴惴多日的心?也放回来了,重新推敲出一番较为入耳的说辞,记在腹中。
随后对被她强摁着坐下的慧慧一招手,贴耳悄声道:“我多年不曾骑马,今早把?腿根都?磨破了,想?着你不是更甚?把?这药给你干净留着的,你快去?用?上吧。”
慧慧抿嘴一笑,也不说别的,道谢接了。
在行宫里住得久了,又被禁足将近一旬,而?今回到猗兰殿来,反倒觉得处处眼生?起来,直到下半晌,方才好些。
大概也有境况不同了的缘故吧。仪贞有些感慨,甚至有一股急于与皇帝分享的冲动?。
她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旋即亲手抱着那坛荔枝酒,步履轻盈地往含象殿去?了。
离酉末还有一刻钟。孙锦舟迎上来说,皇帝正在后头的拾翠馆里,皇后只管过去?就是。
他如今像是补了王遥的位置。仪贞不喜欢这种念头,硬生?生?地把?它按了回去?。
百余步的一路上没有看到宫人或内侍,拾翠馆门前亦然。可能是被挥退了,或者,大都?获罪了。
仪贞自己推开面前的菱花门,迈步进?去?,蜜金色的夕照随之流淌进?静谧的馆中,惊动?了御案前支颐浅眠的人。
皇帝只睡着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但连绵不绝的梦境仿佛横贯了大燕二百年:先祖的荣光、臣子?的寄意?、黎民的厚望…这些盛大堂皇的东西在梦里有着硕大无朋的影子?,影子?是灰淡且扭曲的。
但醒来之后便知道,都?是子?虚乌有的泡影,不分宏大与卑渺。
他好像赢了,但他身边空无一人。
除了谢仪贞,还肯与他讨价还价。
他要摆好善贾而?沽的姿态。
仪贞将怀中酒壶搁在一旁,行了个万福,说:“旧年得的荔枝酒,这是最后一壶了,特意?送来请陛下同饮。”
年年都?有各色果酒新酿,所谓旧年,指的是姚家流放岭南,借着进?贡荔枝酒与他传递消息的时候。
那时谢仪贞与他常常大半年也碰不着一次面,更不曾谈起一字半句,故此王遥竟未生?过疑心?。
确乎不可再得了。
皇帝不为所动?:“没有杯子?。”
仪贞下意?识要叫人去?取,紧接着想?起来,皇帝不让伺候的人留在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