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过了很久,陶伯珪再想起当日情景,都还记得邝灵蕴那掷地有声,全身都像是在发着光的样子。他记得自己那时还忍不住帮了句腔,说道:“师姐果非俗人,与我三位阿姐定能合得来。”一众摆好姿势已准备联口指责的老古板们瞬间凝滞失语。邝灵蕴向着他微微一笑。之后她又借郡守亲自来见陶伯珪之机,提出要对方帮忙请十个最好的大夫来看顾着曹玉珠,以免其因“心疼孩儿他爹与原配和离,伤及自身”,她当时说完这话后,陶伯珪就看见曹玉珠及其母脸上都明显闪过了慌乱之色。而邝灵蕴从头至尾不紧不慢,从容自若。于是接下来最讽刺的一幕便出现了:十个大夫,其中正包括了之前诊出曹玉珠怀孕的那个“南海郡数一数二的医者”,此时都做出了同样的诊断——她根本没有身孕。关翊脸色大变,其父母也顿时呆住了。偏此时邝灵蕴又用一种极之悲悯的语气说道:“七年了,我和阿陈皆无所出,原以为曹表妹当真与我们会有不同际遇,没想到……可惜了。”她口中的陈氏便是三年前在关家求子的压力之下,她应关翊所求,主动给他纳的妾。邝灵蕴说完这句话之后,一直到拿了和离文书,在兄长和陶伯珪的陪护下带着嫁妆从关家大宅离开,都再也没有看过关翊一眼。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坐上船,离开了南海郡。那日天气很好,斜风暖阳,邝灵蕴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烟水,只当从不曾察觉到关翊也乘着船跟在旁边,似是相送,又似是欲言又止地挽留。陶伯珪看了眼站在不远处那艘船上朝邝灵蕴所在方向张望的人,又看了看她,然后继续沉默地陪在旁边站着,与邝秀之一左一右,好似两尊门神。最后还是邝秀之忍不住开了口,皱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到如今,难不成我们家还会让你回去不成?”邝灵蕴淡笑了笑,神色舒展,语气平常地说道:“阿兄不必理会,他就是这样的人,惯爱自我感动,好似他对我用了怎样的深情,连他自己都要为之落泪。”陶伯珪弯了弯唇角,微顿,出声问道:“那师姐如今待他可仍有情意?”邝灵蕴说道:“他觉得这七年来我无所出,又专心治学忽视了他,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因记挂着我所以只纳了一房妾室,已是待我极用心用情。”“但他却从不曾想自己如何不求上进,更遑论能明白何谓以心换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我治学可得回报,围着他转能得到什么?图他贪心不足,还是图他背地里怜惜那假意与我交好的曹玉珠,怜惜到那般不知羞耻的地步?”她让关翊陪她看书,想引导他为以后择路,他却安于有父母荫庇的现状,毫无规划;她喜欢钻研博古金石之事,他也不感兴趣,反嫌弃她总弄这些东西占地方。早前她还觉得关翊虽然没什么大志,但人还算温柔体贴,也不像有些士家子弟那样过于沉溺享乐,染上什么恶习,除了对曲戏乐调的兴趣颇重,也都还可以。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抵不住人家投其所好的勾引。他明知曹玉珠是什么人,明知她拿这女子当妹子疼,结果还配合着捅了她一刀。关翊甚至根本不明白,为何她可以主动帮他纳之前那个妾,却偏偏要在这事上这么较劲。说来,那时她嫁到关家,一是为父亲报恩,二则是为父亲名声着想。就像她帮他纳妾也是一样,她不想让关翊拿着这份“无子的委屈”去对外人“诉说”,谁知到时会传成什么样?说她邝灵蕴妒性强,自己生不出来还不准丈夫纳妾,用和离来威胁他?没那个必要。所以她就算了,只当自己也图个清静,从此更可专心治学。后来那妾室三年也无所出,她就怀疑问题是出在关翊那里,但这种事她不好明言,只能想他或许自己会认清现实。结果就来了那么一出。她对他或许很早很早以前有过情,毕竟少年夫妻,那时新婚若说对他毫无期许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份期许随着时日过去,渐渐在相处中失了痕迹,直到今时今日,或许用失望来形容都是不对的,只能说是终于突破了她能忍受的底线吧。若是连尊重都不能得到,那这段关系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师姐说得好。”陶伯珪笑看着她,赞道,“你既还有这样的心魄,无论到何时,都定无事不能成——”邝灵蕴眉梢微扬,含笑地打量着他,亦赞许道:“难怪阿爹这样喜欢你,小师弟果然也不是那寻常凡夫俗子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