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昭罕来了几日没有进展,今天从另一位摆夷头人的府邸回来,发觉如今世道更是艰难。以前不善经商的摆夷人出来做事,总要被骗上几次才能有所长进,然则如今流落来的外省人却更不讲情面,骗你一次或许不是伤筋动骨而是倾家荡产。
回到府邸不见吴少爷,心情不畅的刀昭罕脸更黑了。听侍从禀报吴少爷交代了要回来吃晚饭,刀昭罕也不好着人去找,懒得上楼,于是坐花园里喝茶。
六武士陪坐在侧,看他面无表情,都不敢轻易开言。
桑乜年纪最小,最是灵活好动,看岩吞几次欲言又止,忽然猜到他意思,于是直接问道:“头人,何不请吴少爷受点累?这商号经理最合吴少爷担当。”
刀昭罕转着茶杯,问岩吞:“岩吞,你对聘请商号管事一直不积极,也是惦记着吴少爷?”
岩吞合掌行礼:“回头人,不是岩吞不积极,实在是在昆明待得越久,越觉得只有吴少爷跟我们摆夷人一条心。”
“哦,你说外面的人尔虞我诈都是你骗我我骗你,怎的吴少爷就跟你一条心了?”
“他……他,然则他总不会贪图头人的钱财,且晓得摆夷人的风俗习惯,说话行事亦不嗯啊敷衍……”
“然则——”刀昭罕打断他,冷然道,“然则吴少爷对经营一事毫无兴趣,吴家商帮那些商号那么多生意,他与吴四爷且不搭理,他不欢喜做这些事。”
“谁又欢喜做这个?”桑乜嘟囔一句。
岩善坐他旁边,忙拐他一肘。
六武士看刀昭罕隐约动怒,不敢再说。
依旺忽然跳起来:“岩善,昨日输了不服气么?再比过。”
桑乜先起哄:“岩善的弓箭是勐达第一,怎的盒子枪打不过依旺,再去比来。”
刀昭罕见六武士努力找话讲,也和缓了面色,点头道:“这个练来有用,岩善可要保住勐达神射手的名声。”
依旺趁机提要求:“头人,我们能不能用20响卜壳手枪?10响的老换弹夹。”
“晓得你惦记那几把新来的,去罢。练好了,别给我丢人。”
武士们欢呼着出去了,岩吞却不动。
刀昭罕看向他:“岩吞武士枪法过人,不需练习?”
“回头人,岩吞也只稀罕当个耍枪弄刀的武士,实在当不来什么经理。”
刀昭罕失笑:“若我不答应让吴少爷管理商号,你可是要甩手回班宇了?”
“岩吞不敢。”岩吞忙跪下,不理刀昭罕的示意,坚持道,“头人,您来昆明前也询问过吴家马帮,晓得吴少爷学过经营管理,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
刀昭罕把玩着翡翠扳指,貌似随意地问:“岩吞,你看我与吴少爷关系如何?”
岩吞闪了闪眼神,没开腔。
“岩吞,自还俗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也有十六年了。”
“回头人,从班宇大佛爷批断我再怎么练也打不过您时,我就决心一辈子侍奉您,算来是十七年还多。”
“十七八年了!我的那些事情,你都晓得!”回味过去,刀昭罕只能苦笑,“你可晓得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是哪个?”
岩吞不敢开腔。
“我亏欠最多的是玉蒽阿妈,我现在快三十了,有时候要想想过去,才晓得有个人那样爱过我。她爱得失去了她自己,我却不珍惜,眼睁睁任她从鲜花变成荆棘。那样对我的人,恐怕这辈子,只她一个。”
“吴……吴少爷他也——吴少爷和头人的婚事是僧政长老和土司老爷恩准的,巫师也说这是一桩神授的姻缘。”
“岩吞,你说过外头的人跟摆夷人不是一条心,别忘了吴少爷也是外头的人。我们摆夷人要听僧政长老和土司老爷的,吴少爷却不信佛祖更不理会土司。巫师卜卦说那是桩神授姻缘,吴少爷也只当个玩笑。他欢喜的是……”刀昭罕停了停,终究不好把床底之事拿来宣扬,于是转道,“虽然他懂摆夷规矩,却不在乎摆夷人在乎的那些,我是头人也好、勐达第一勇士也罢,他都不稀罕。”
岩吞慢慢起身,坐回凳子上,“虽然吴少爷为着个南洋机工来寻我们麻烦——然则在班宇,他是真心待我们,娃娃的眼睛最是清亮,玉蒽就晓得。”
“我怎会为他寻那点麻烦就心凉?”刀昭罕笑了笑,“管家说得好,吴少爷终究是外面林子的孔雀,碰巧路过摆夷的林子落下来歇歇脚,歇够了,总要飞走的。我曾问过康朗依杰,要怎样才能留住吴少爷。康朗依杰说,吴少爷是没剪掉翎羽的鹦鹉,要留住他,只能放开他。”
岩吞听不明白,追问:“所以您放吴少爷离开摆夷,然则这跟不要他管事又有什么干系?”
“我若留他,便该做那最好的山林,让他飞遍各处依然牵挂着落回来,落回来就舍不得离开。虽然剪短鹦鹉的翎羽也能让他飞不起来,但剪短翎羽的作为,跟玉蒽阿妈当年待我又有什么两样?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也不是要剪断什么翎羽,只要他抽空……”
“留他在摆夷是圈住他的身子,逼他坐账桌后管事则是圈他的心。上次圈他的身子差点圈出仇来,今次若圈他的心……再好的林子,在他眼中也只怕会看成乱草刺蓬。”刀昭罕叹口气,强调一句,“商号的管事,你还是寻别的人罢。”
这主仆二人在花园里的这些议论,被议论的人自然不晓得。
话说今天吴崇礼临时起意出门,是为着身上没钱了。在刀氏寓所窝了几日用不着花钱,现在热乎劲过了,两人也不再没日没夜缠一块,他总得出门逛逛,兜里空瘪可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