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钟带着一套被面和一双崭新的绣鞋去了蘅兰轩。送东西自然要拣着紧要的送。今早问安的时候,孟绪注意到慧嫔的衣衫尚算素洁,唯有一双鞋,磨损得有些厉害,鞋跟都近乎磨去一半。想来是日日往来在麟趾宫与凤藻宫之间的缘故。听孟绪说起这事,琼钟竟从自己床头的屉柜里,翻出了一双早就纳好的藕荷色软鞋,只是一直不曾给出去。当初越家出事后,慧嫔在宫中身份尴尬,自然也有人探听过圣意。陛下对此只说了四个字:“生死不论。”这便是死了也不追究的意思了。宫里当差的人都惯会见风使舵,他们自个儿讨生活也不容易,但若遇上比他们处境更艰难的人,好一些的就冷眼旁观,不好一些的,便总要打压这些比自己过得更惨的人,借以发泄自身的怨愤,或是污卑地踩着这些头颅向上爬。至于想要伸手帮一把的,那是少数中的少数。因为善心,在这宫里是最拖后腿的东西。慧嫔无能,就只能成为泥沼里一块人人可踩的垫脚石。琼钟最初也不是没尝试过去接济,结果非但东西没有送到,还被麟趾宫的主位郑淑仪在掖庭局的嬷嬷面前参了一本。挨了几顿火辣辣的鞭子之后,也就再没起那个心思。就像这双做好了的绣鞋一般,有些情分,最终只能年深日久地封藏。但这次,不知是不是她奉了自家主子之命给蘅兰轩送东西的缘故,倒是没人拦着了,顺顺当当就进了麟趾宫的大门。妃子私底下有交情、互相赠与毕竟是很正常的事,拦着也说不过去。慧嫔正坐在窗边做针黹活,看见琼钟臂弯里挎着的东西有些意外:“你也不劝着你家主子一点,个中利害,她初入宫闱,未必能懂。”琼钟只照实答:“奴婢都同孟美人说了,可美人似乎已有了打算,仍要叫奴婢来。”慧嫔闻言,神情有些发怔,凝注着手中银针的尾尖:“听说,她是昔日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小孟将军的妹妹?约莫是和旁人有些不同的。”慧嫔元年入宫的时候也不过二八年华,面容姣好,如今只过去两年多的光景,眉眼间却已满是枯沉的暮气。“是,美人她很厉害的……慧嫔主子您别担心,千万好好保重。”琼钟不忍多顾,也怕自己在蘅兰轩留得久了,会教更多人看见,给孟绪招致什么祸患,搁下东西就匆匆走了。待她去后,慧嫔打开那包袱,不禁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补了一半的鞋底。为了结实耐用一些,她特地用米浆将棉布制成了袼褙,这样的鞋底又厚又硬,针都半天才能扎穿,以至于勾出的线头费了好些劲,至今还没收完。心头浮起许多沾着尘灰的旧事。是巧合吗?还是孟家那位娘子,竟能这样察事入微。如今还在蘅兰轩当差的也就是个唤作辛夷的丫头,辛夷人有些不大机灵,去岁左手被炭火烫伤了,拿东西不便利,慧嫔怕她出去也落不着什么好差事,就将人留了下来。辛夷也是个憨实的,浣衣局不肯洗自家主子的衣服,她就自个儿打井水搓洗,这会儿正将晾干的旧衣收进屋,就看到慧嫔抱着双鞋出神。“主子可是眼睛又痛了?要不还是奴婢来,奴婢慢慢缝,总不会给您缝歪了。”慧嫔依旧神思不属,痴痴道:“我是在想,人来到这世上本就是来受苦难的,最可怕的,是苦难里又有一丝温情,总教人无法与这苦难做个了断。”辛夷似懂未懂,走近了,才发现主子抱着的竟是一双簇新的绣鞋,上头绣着的双枝并蒂莲栩栩生动,是主子素来钟爱的花样。
回到月下阁,琼钟更为忧心如捣。麟趾宫和蓬山宫并非毗连,一路要途经广阳宫、棠梨宫等好些个宫室,一来一回,怕有不少人看见自己了。主子竟还特地交代她,路上不要窃窃缩缩的,丢了月下阁的风仪。琼钟心绪不宁,孟绪却情惬地拣了一枚渍蜜的葡萄干来尝,淡淡道:“怕什么,亏心事才怕人看。”可不就是亏心么?琼钟的心都要亏成筛子了。即便昨日侍寝陛下未曾降罪主子,可主子在宫中毕竟根基浅薄,若是陛下因慧嫔的事恼了主子,又要如何复起呢。偏生孟绪好似万般不在意:“往后你每隔两日就送些东西过去,慧嫔宫里缺的东西这样多,慢慢送就是了。”“是……”琼钟心不在焉地应下,才猛地惊疑到:“还要去?”“自然要去,这才刚刚开始呢。”孟绪莞尔一勾唇,不知在谋划着什么。“奴婢虽不知道主子有什么主意,打算怎么帮慧嫔。可奴婢知道,慧嫔主子是绝无复宠的可能的,恐怕她也早已死了心,往后也给不了主子什么助力……”“你能为我想,这很好。只是,她若不是死了心,我倒也不敢冒然出手。至少,我会帮的,绝不该是我的敌人。”说完,孟绪打了个香懒的呵欠,竟靠在一只等腰高的大迎枕上,就此合眼假寐起来。黄昏浸透窗纱,媚烂的金光自天边翻滚而下,曛然地披落在她皎静的眉眼上。正是日斜人困的时候,合该无事上心头。琼钟纵然想问,也不好再出言打搅,只能轻手轻脚地将孟绪未吃完的蜜饯收拾净了,又拿着一块抹巾把桌案擦过。抱着满腹心事,只记得主子爱干净。浑然未觉这一尺见方的漆案,已被自己反复擦得锃亮生光,足可鉴人。半天才回过神来,坐去了那只与脚踝一般高的矮凳上,将巾子浸在了院中的洗盆里。没多久,簌簌却窜到她身后,冷不丁拍了她的肩一下:“别担心啦,主子定有她的考量,定然不会只因你的缘故,就想着帮慧嫔的。”琼钟被吓得两肩一耸,回头见是簌簌,方宠溺地道:“好,我知道了。”心里也微微讶异,簌簌平日瞧着是心思最简单的,原来却也这样聪明,连她为何这样挂怀也知道。琼钟最怕的就是,因她的缘故,孟美人才蹚这浑水。那她当真要愧疚死了。要知道,最早也不是没有妃子为慧嫔求情,结果被陛下罚了禁足三月,三个月之后,也不见那妃子再得宠爱。就连皇后也不过借着让慧嫔主子为社稷、为帝后抄经祈福的名义,让她不至于被活生生冻死饿死,勉强能够温饱度日而已。孟美人,真的可以做到吗?不过,不管如何,琼钟发誓,一定要加倍加倍地对孟美人好。“这位孟美人也真是个滥好心的。”“还想当菩萨呢,等她栽了跟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