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摊摊手,又笑了,举筷夹了江承放到她盘子里的肉,往蘸料里滚了滚,搁到片带着水珠的苏子叶上面,又加上一瓣生蒜片跟青椒圈,囫囵卷起来,送进口中。
这一口滋味丰富,肉香和油脂香中,混杂着孜然、辣椒和蒜片的浓烈辛辣味道,又掺入了蘸料中花生碎、桃酥末和芝麻不分彼此的细腻香气。
再就一口冰镇啤酒,时婕满足地轻叹一声,突然瞪大眼,“哦!想起来一个!”
她说着,从手机相册的收藏夹里翻出张老照片,递给江承。
是十年前照相馆的风格,三个黑头发的中国人,站在浮夸过头的欧式假背景前,造型上也有用力过猛之嫌,父亲一身黑西装,袖子略长了些。母亲穿着一身华丽红裙,高盘发上插了顶钻石发梳,双手搭在女儿肩上,或许本该是个拥抱,但从动作到表情都显得僵硬别扭。女孩倒是笑得很开心,笑容在白裙子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丽明媚。
“我初三暑假前那次期末考,超常发挥考了次全班第一,学年第三,我爸破天荒去给我开了家长会,回家时特别高兴,当天就带我跟我妈去照相馆拍了这张全家福,这一张一百块呢,十几年前的一百块,不便宜!”
她的手指在三张笑脸上轻轻摩挲着,“可我不争气啊,再没考那么好过。我小时可爱吧?你看我妈年轻时多好看,我爸也帅,俊男靓女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按熄了屏,喃喃:“全变样了,岁月是把杀猪刀。”
江承只听着,不问也不插话,照她的喜好卷了个苏子叶卷。酸菜翻了几番,水分已经烤干,边缘有点微微的焦,便和肉一同裹进菜叶子里,递给她。
时婕就着他的手吃了,嘴唇擦过他的指尖,她像喝水一样喝酒,一会儿工夫已空了一瓶。
她矮着身子,压低声音,“但你知道么?不光我爸是这样,我有两个大学室友,她们的爸爸也差不多。他们就像是……就像是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以为男的就负责出去打猎,剩下的全该是女人的活儿。每天背回一头野猪,拎回一只野兔,往家里一扔,就完成任务!至于什么洗衣做饭啦,辅导小孩功课啦,都是些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的杂事,半点不能沾手的,否则有损男子气概!问题是!现在只有他们男的会打猎么?女人也都赚钱了啊,还未必比丈夫赚的少!大概他们觉得自己赚的是欧元,老婆赚的是越南盾……但她们的爸爸多少比我爸还是强些,至少没出轨……”
时婕又开了瓶啤酒,雪白的泡沫涌上瓶口,哗啦啦倒进杯子,在顶端堆出厚厚一层雪盖。
“你猜,我妈这次真能跟我爸离么?我看她今天是刺激受大了,保不齐也就一时冲动,没准回了家被我爸哄两句,就又缩回去了也说不定。”
她饮尽杯中酒,自言自语,“快三十年了,哪儿那么好离的?就连抽了三十年的烟、喝了三十年的酒都难戒,更何况是人呢?血肉都长到一块儿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抬眼看他,话头一转,“江承,你能跟我说说俞淑婉么?”
他猛地抬头看向她,手指无意识地用了力,撕破了一张苏子叶。
时婕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拿起手机,从相册中翻出昱彧微博里那张灵堂照,“俞淑婉,我前司的实习生,跟你说过的,去年夏天请了个长假,说是去毕业旅行,之后再也没回公司,人也联系不上了。我们都以为她放弃实习不辞而别了,可我今天才知道,她死了。”
她放大照片左下角,递给他,“俞淑婉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会在她的葬礼上?你的木雕,还有你珍藏的她的遗照,都是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江承?”
他没有接手机,只是垂眸看了眼照片,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下意识想要远离。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和面部表情一样冷硬,“你不需要知道,她跟你没关系。”
时婕收回手机,点点头,轻轻说:“跟你有关系,却跟我没关系,是么?”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又像是隔着层透明冰墙的对峙,然后他的眼神渐渐软和下来,伸出手,覆住她的。
“别再好奇她了,好不好?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的手心一向比她的暖,此刻却是凉而潮湿的,无法传递给她任何安慰,反倒拽着她的心更往下坠。
她垂头看着那只手,指节修长舒展,指甲修出圆润的弧度,像是完美的雕塑作品,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赏心悦目。她看了一会儿,开玩笑似的问:“这双手,这么好看,该不会沾过血吧?”
江承的手抖了下,从她的手上抬起来,五指慢慢蜷进掌心,虚握成t拳。
瓶底只剩半杯酒液,时婕索性直接拿起酒瓶,仰头喝了个干净。瓶底磕在桌子的石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想过好多好多种可能性。”酒精令她脸上血气充盈,看着他的眼睛也因醉意而格外发亮,像是油花坠下烤盘的那一瞬,从炭火中迸发出的亮光,“我想,你俩是不是在一起过,没准她是你难以忘怀的白月光?但又不像,她有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我还看过那个人发在虎扑上的帖子……”
她看到江承微微皱眉,露出类似于厌恶的神情。他显然也是知道那篇帖子的。
“我又猜,总不会,你跟她的死有什么关系吧?难道说,你把她给杀了?你说过你害死过人,你自己说的。”她笑了笑,好像自己都觉得无比荒诞,“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能跟你有什么交集呢?我想得头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