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乃人世常理,夫君切莫哀愁。临书与君长决,从此勿念妾。牢记茶饭应季,寝息应时。酌量少饮酒,此物伤身不解忧。无力再书,所言草草。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葵卯年一月廿三,萧某手书。
风雨难同舟,余生且自珍重。
最后几行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写信人已经痛得握不住笔。
满页泪痕斑驳风干,甚至末尾还有几滴暗沉的血迹。
顾煜压抑着哽咽,看完亡妻留下的一字一句。
他那温柔又含蓄的夫人,只有在绝笔的书信里,才唤了他一声煜郎。
想到这里,顾煜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泣下的泪珠落在手中薄纸,与萧灼华早已干涸的泪痕重叠。
此时此刻,他才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痛苦中接受了事实。
——萧灼华是真的离开他了。
顾煜对着那封信嚎啕大哭了一夜。
从此连着几日,他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双目呆滞,神色暗淡。他不再流泪,也不怎么说话,只有抱着萧灼华留下的那只小肉团揉捏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顾煜对外宣称重伤养病,有客来也不见,朝廷召也不去。
人们纷纷传言顾煜接受不了爱妾过世,已经疯了。
顾煜心知自己没疯,但自己大概是病了。
看天上云成排游,便觉得孤独;听枝上雀两鸣和,便觉得心堵;闻阶上花并蒂香,便觉得痛苦。
就连雨打疏绿,闷声作响,他独自负手立于檐下,都能无端听出似有一人撑伞二人行的脚步。
用饭时桌上有色泽鲜艳的糖醋肉,顾煜想起萧灼华喜欢吃这个,习惯夹起一筷子就要放到萧灼华碗里,肉却落到桌上摔个稀烂。他僵硬地抬头,看到对面空无一人,萧灼华坐过的位置只剩下那冰冷的木凳。他想起萧灼华吃饭的样子,细嚼慢咽间腮帮子一鼓一鼓,如同入冬前可爱的小鼠。萧灼华没显怀时,他曾笑话萧灼华吃这么慢,肚子何时能长大。萧灼华微红了脸,轻轻说“肚子又不是吃大的”。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就寝时顾煜睡得极浅,下意识习惯想到萧灼华身体不好,半夜总是咳血抽筋,今晚怎么没动静,心间一阵慌乱。他满头冷汗转醒,没看到熟悉的面庞,只看到月光幽幽照白了他身侧空下的半张床。他伸手去摸萧灼华曾经睡过的地方,想起萧灼华怀孕时睡得不舒服,翻身挪动间往往会把他挤到床边去,他就心满意足睡在床沿上,不时趁着夜色偷亲媳妇柔软的唇。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舞剑时顾煜一招一式飒爽风流,可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他兴起回首,习惯朝萧灼华曾经站过的方向看去,张口欲让他抚一曲佳音伴君起。只见瑶琴落灰重重,不见当年坐琴前的翩翩公子。顾煜眸色暗下去,把剑扔在地上,抚摸着萧灼华生前弹过的琴,指尖沾染了闲置累月留下的尘埃。他想起那双如玉的修长素手,曾多么灵巧地在弦间游走,为他深情款款奏出一首又一首激昂的舞剑曲。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他顿时觉得在上京做官也没什么意思。
不久后,朝中传出顾煜辞官迁居的消息。
苏云澈邀请顾煜共饮于青江亭上,趁着月色正好最后畅谈。
“你这些天躲着我,我知道你有怨气,”苏云澈殷勤地为顾煜斟酒,踌躇一番才自责开口,“节哀。”
顾煜不接那酒,目光阴暗盯着眼前人,抿嘴不说话。
苏云澈放下酒樽,叹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都告诉你。”
“灼华身上有蛊,应该是萧肃下的。这种蛊叫痴人梦,一旦染上便不可解,发作时四肢百骸如同凌迟火燎,对于心疾之人更是致命,病患最后的时日会被侵蚀成痴人,梦醒之时便是命已该绝。”苏云澈饮下一杯酒,壮着胆子艰难说出真相。
顾煜红了眼:“那他送我走的时候……”
“所以他送你走的时候,不是有所好转,那是回光返照了。”苏云澈点点头。
“那他还在我府里受气……还在……北方打过仗……”顾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顷刻间泪如泉涌。
“我并非有意相瞒,灼华说怕你担心,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我不要告诉你。我只能拐弯抹角劝你对他好点,奈何你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啊。”苏云澈淡淡地说。
顾煜举樽仰头,豪饮空杯,憋不回眼中悔恨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