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煜捧过那个白色的小包袱,果然是沉甸甸的一袋,不知华哥哥就着昨夜的凉,坐在灶台前包了多久。
带着烟火气的几句简单叮咛,是令漫漫人间岁月都为之温柔的沉重,足以胜过一切声势浩大的情话。
天南未亮,宿雪卷霜,顾煜离家于这个昏黑缀白的时节。
萧灼华紧握着他的手,拖着病躯陪他“沙沙”踩下昨日留的新雪。
一夜春风来,催梨白,忽如满城玉蕊挂枝开。
“回去吧,你身体受不住。”顾煜已数不清是
顾煜不知道的是,他辞家一去那日,待到自己走出老远,萧灼华才终于支撑不住,面色惨白抱着肚子半跪在地,神情痛苦地咳一阵,断断续续吐了很多血,染污了身上胜雪的白衣。
顾煜也不知道,自打他走了,萧灼华病得卧床不起。萧灼华发病难受到忍不住时,握着顾煜给他留下的木雕花,嘴里曾不自觉一遍遍念叨“少爷”。一天喝八碗汤药,他能扒在床沿身形颤抖着吐出七碗半来。
顾煜更不知道,萧灼华有力气醒着时,曾整日覆着厚被靠坐在床头,目光深情款款望着房门的方向,幻想心爱的征人风尘仆仆推开那扇门,搂着他叫一声“哥”。
内室裂冰纹的雕窗,时而渗过漫雪如琼,时而照入月明似水,映证流年悄悄逝去。
萧灼华日日夜夜受着病痛的煎熬,心头甜蜜又执拗地等啊等。
虽然顾煜只是走了十几天,在他心里却如十几年那么长。
可是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等不到了。
他病得越发严重,连喘气都费劲了。
小桃子长大了许多,一天比一天好动,翻滚着踢打在爹爹坚硬的肋骨上、柔软的脏器上。萧灼华承受着蛊毒侵蚀本就体弱不适,疼得眼中泛起泪花,头昏脑胀又喘不上气,张口虚弱地大口呼吸一阵子,找个稍微舒服的姿势侧躺,轻抚上圆滚滚的肚子,低声温柔地呢喃细语:“小桃桃……小乖桃……轻一点踢,爹爹身子受不住……”
小桃子好像真能听懂爹爹的话,每到这时伸展手脚的动作便逐渐收敛着轻下来,乖乖蜷缩在爹爹的怀里不再闹腾。
直到有天清晨,天色青灰,乌云欲雪。萧灼华前夜隐隐有些腹痛胸闷,因为一贯有这毛病也没怎么在意,迷迷瞪瞪转醒却觉身上不对。浑身踌躇剧痛,胸口似负千斤重,频繁呛咳而出的黑血汹涌着浸透了身下一片白褥,小桃子再也听不进爹爹一遍遍安抚,奋力蹬踢着快要将萧灼华的肚皮凿穿。
“小乖宝今天这么不听话啊,莫不是……”预感不妙,萧灼华提着精神喘一口气,勉强伸手往下面一探,看到满指腥气的鲜血,心下一惊,恍然愣神。
离算好的产期还有莫约二月,腹中小东西却如此着急要出来。
“夫人……夫人您……奴婢使人去叫大夫和殿下!”绾娘一向遇事稳重,如今也被萧灼华面白如纸神色痛极吓乱了阵脚,急忙慌神转身唤人,连玉钗掉于地上踩在鞋底都未曾发觉。
顿时顾府上下叫这突发的早产吓了一跳,原本浆洗衣裳的被唤去烧水熬粥,原本扫地擦物的被使去准备洁褥白巾,原本聊天摸鱼的被呵去跑腿寻人。
要是身体争气,能让孩子待得久一些就好了,冬天出来未免有些冷。萧灼华捂着腹侧双眸空洞,躺在床上遗憾地想。
“呃……嗯……”细密的宫缩如潮卷来,让萧灼华痛到如同虾米似的蜷缩一团,咬牙忍不住虚弱的呻吟。
“小桃子,爹爹好疼,你乖一点……”趁着阵痛的间隙,萧灼华摸摸肚子,气息微弱地对腹中孩子说。
小桃子似是害怕,分外不安地狠劲蹬踢着生父温暖柔软的宫壁,幼兽撞锈笼似的胡乱挣扎。
“爹爹知道,爹爹疼,你也疼对不对?好孩子,忍一忍,马上你就能来这世上啦,爹爹给你做了好看的小衣服,给你缝了软软的小褥子,就等你来呢。”萧灼华无力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发涩安慰着腹中胎儿。
血腥气弥漫在喉咙间似乎还要往上顶,萧灼华有些气短,张嘴本想咳喘,怎料黑红瞬间就刺痛着冲出鼻口。
心脏剧烈蹦跳着如同钝刀绞入左胸,倾刻间萧灼华冷汗直流,汗水从秀挺的鼻尖滴下,于带血的褥上湮开一点。
萧灼华咳嗽两声呛出肺叶间堵塞的残血,用颤抖的指尖轻摸几下肉眼可见鼓动的腹部,疲倦地哑声道:“不怕……爹爹的桃很坚强的……呃呃……会没事的,接生的阿叔……呃啊……很快就会来的,小桃子会没事的……嘶……啊!”
嘴上说着不怕,可萧灼华孤身临产又兼病弱体薄,不怕是假的。他心里早已吓得暗暗发怵,身上像寒风中可怜的病猫一般抖得更加厉害。
阵痛又起,愈演愈烈,如同钝斧狠狠砸进腹部,将萧灼华的五脏六腑碾碎成泥,不管他瞳孔紧缩快要窒息,一下比一下捅得更重。
——少爷,你若是在就好了。
萧灼华堪堪吸一口气,阵痛如险境攀山,到了顶峰偏要停留着折磨人,绝望之感蔓延许久持续不下。他不知不觉将双腿蜷得更紧,咬唇闷哼几声,不敢再去捂肚子,怕疼得失神伤了孩子,小声呜咽着抓住被褥,指尖用力到泛白。
——原来产子这么疼啊,早知道哥就不放你走了。
乱发湿漉漉粘着苍白的肌肤,身上的蛊毒旧伤被产痛一引,如同洪水溃堤,突然炸裂似的齐齐发作。萧灼华全身上下都疼得受不住,就算再能忍,不由得猛颤一瞬,没能阻止悲凉无助的泪夺眶而出。
——我在你怀里一靠,说些舍不得你的话,你一定会心软的对吧。
一波产痛终于消减下去,萧灼华双目无神满是疲惫,急喘间身形起伏不已。松开酸痛的手,发现手下褶皱早已被他一次次忍痛时抠得破了洞,细碎的线头暴露在外,寒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