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愿在溯洄殿睡了一夜。在供桌下面,他有些不太习惯。垫着蒲团也不舒服,但就是没缘由的安心。上面有个奶娃娃,他应该带走她。但殿内涌进来好多人,每一双眼睛,只看中唯一的襁褓。陈三愿摸了摸心脏,狂跳已经没有了,只剩微微的悸动,却更挠人。挽南也摸了摸心脏,轰鸣声只在胸腔振动。当肉乎乎的手轻轻触碰,整个人却似风中嫩叶般轻轻颤栗。她忘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如今……好像亲自来寻她。挽南很安心,他不是神明。他是她的……什么呢?“是个一般大的女娃娃。”挽南的思绪被一道女声打断,随即人被带到一个怀抱。这个怀抱和梨娘很像,有奶香味,但更有力量。薛东和薛宝在病床的时候,梨娘的怀抱就变得硌人,持续很久。梨娘自己都没发觉,行尸走肉在她身上,成了一个动词。女子似乎很急,抱挽南时动作迅速。于是襁褓上的白布歪了一角,刚好放出可以让挽南窥探的眼睛。蒙着面纱的女人,粗布衣裳,风尘仆仆,与金黄大殿,格格不入。“带她先走!”一道男声在提醒女子,挽南这才发现,刀剑声不绝于耳。溯洄殿的恢宏被割裂,又好像一切都在指掌之中。女子似乎有些犹豫,低头看了一眼挽南,却依言离开。挽南被她的眼神吓到。这是一位母亲。可不是她的母亲心头被另一种恐慌感取代,挽南呼吸急促,整个人焦灼起来。不对、不对。这个女子和男子她认识。他们不应该救她!他们应该在一条出城的路上,女儿、阿娘,一家四口。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不应该救她!“哇哇哇!哇哇哇……”挽南不可控制地大哭起来,她用尽最大的力气,试图阻止女子带她离开的决心。女子却脚步不停,速度甚至愈发快。挽南挣扎,蛮横地挣扎。婴幼儿的米牙咬上女子的脸还不够,脆利的指甲也轮番上阵。脑海中什么也没有了,挽南只知道。他们不应该救她!阿粟跑进林子之前,她的丈夫阿庆还在溯洄殿里。粗布常服,金碧辉煌,哪里来的乡野疯汉?阿庆的剑敲晕和割伤了很多人。是的,敲晕,和割伤。作为一个大夫,阿庆知道哪里能下死手一击毙命,但他依旧做不到。因为面前的这些人,不是为非作歹的捕快和官兵,也不是溯洄殿恶迹昭彰的道士和守卫。他们只是游城,拖家带口求生活的汉子。溯洄殿真的很坏,阿庆的剑上的血在发抖,却止不住想。他们坐大游城,他们用鹊人氏的人命献祭。他们甚至也知道,鹊人氏,医家,众生平等,不杀无辜生灵。所以面前的汉子,几十个围堵一个,不怕偷生不惧死。外头高喊的赏金还在层层叠高,银钱的魅力很大,足够老实人杀红眼。躲开一根棒子,叫嚣的余风在呼喝要阿庆的命。左眼皮被一块弹起的碎瓷片割开,阿庆的眼帘覆上一条深金色血珠的河流。其中有两滴要挂不挂地缀在睫毛上,他的视线有了重影,开始模糊。围堵他的汉子一愣,高处的神像还在注视,一瞬间,他们却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神。溯洄殿外头的悬赏在此刻破音,是惊喜交加,是势在必得。阿庆倒下了,身后站着一个汉子,手中高举的大棒沾染金色血液。汉子浑身都在战栗,却又像兴奋过度。他的呼吸很吵,他好像知道自己干成了一件大事。虽然代价,是半条人命。陈三愿躲在供桌下,阿庆倒下的脸对着他的脸。陈三愿不认识他,但他认识上头的金色血液。牙齿莫名地发抖,陈三愿捂住嘴。那是……鹊人氏。外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兴奋得跳脚的跑步声也要命地跨入大殿。一个身穿道袍的男人蹲在阿庆面前,手中的帕子从地上开始,变态地擦过每一滴金色血液。帕子很快被吸满,道士赶忙叫大夫来止血。汉子乌泱泱地撤下去,高高的殿门合上的一瞬间,来的大夫也是一个道士。过了好一会儿,阿庆的血止住。两个道士一屁股坐在大殿的地砖上,激动的手各自拿着一块帕子,双目迷离。金色血液,堪比玉盘珍馐。陈三愿认识他们,溯洄殿真正的主事人,一对将杀生洗礼成平凡的师兄弟。“好东西……好东西!”“深金色,不知多少功德才能成就这深金色!”“哈哈哈!天不亡我!”“快喝……喝了它师兄!”“喝!喝……唔!”中年道士手中的帕子掉落,心脏处露出的匕首带着血,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红色的血液挂在嘴角,一个男娃娃的脸上,也同时挂起杀意。“啪!”地一声,陈三愿被一巴掌扇到供桌下。脑袋撞到桌脚很痛,年轻道士随之而来的拳打脚踢更疼。“混账!你这个混账!”年轻道士一脚一脚踹着陈三愿的肚子,似乎气得不轻。陈三愿右手抱住他死命发疯的脚,左手却趁机摸进供桌底下。那里还有,另一把匕首。“啊!”的一声惨叫,年轻道士跌倒在地上。冷汗夹杂着复杂的疼痛,他微微直起身去看自己的右小腿。血糊糊的一片很刺眼,他的肉,被硬生生削掉一层。不远处还有年轻道士丢失的肉块,活灵活现的一块攀爬吸附地砖,似乎还能轻微蠕动。“小杂碎!我要杀了你!”年轻道士血红了眼,顾不得疼痛也想杀了陈三愿。恶鬼匍匐在人间,纤毫毕现。陈三愿疼得动不了,只能勉力开始爬。没几步就被年轻道士抓住连踹好几脚,陈三愿被迫翻面,一个柔软结实的蒲团蒙上他的脸。呼吸开始吝啬。似乎在这杀生神殿里,再死一个于天地而言,无伤大雅。蒲团里有蒲草或者麦秸草的味道,陈三愿挣扎的弧度越来越微弱。布料的触感也很淳厚,争夺呼吸,就像争夺生命。陈三愿不明白溯洄殿的所作所为。一生都在抢,何不做个盗匪?何苦做神呢?“唔!”年轻道士一声闷哼,和他的师兄一样倒在冰凉的地砖上。蒲团被人揭开,陈三愿的呼吸陡然一轻。“阿愿?”有人在拍他的脸,陈三愿回神的眼睛睁开,是去而复返的女子。“你的……丈夫。”陈三愿指着倒地的阿庆。“好,你缓口气。”阿粟把陈三愿放到供桌旁靠着,起身走向自己的丈夫。见阿庆昏迷不醒,阿粟忍着泪把人架起来,叫上陈三愿准备离开。她一回头,陈三愿却坐在年轻道士身上,“啪”地一声给了人一个巴掌。“你杀了我师兄,我……我要报仇。”年轻道士还在大言不惭的喊。“他刚刚还没死呢!”陈三愿按着年轻道士的头转弯,直直面对他师兄惨烈的生命:“你根本不想救他!”“你胡说!”年轻道士有被揭穿的怒意。“没事!”陈三愿轻嗤一声,一刀捅进年轻道士的心脏:“去幽都跟你师兄解释吧!”:()匹马戍梁州之挽南传